晏茸独自待了不到半盏茶时间，房门就又被推开：“怎么就你一个？”
“栖迟心疼我吃不下睡不好，特意为我下厨去了。”晏茸挑眉道：“怎么，你也想沾点光？”
雪明被他那副调调恶心得不轻：“去去去，老子刚吃过饭，吐了你赔我？别打岔，正好我有事找你。”
“怎么一个两个都找我有事。”晏茸啧了一声，到底还是收敛了几分：“说吧。”
雪明在他对面坐下来，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我问你，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晏茸颇有些新奇：“我能怎么想？这天底下的事，哪件是我能说了算的？”
“你这小子。”雪明恨恨咬牙：“天底下那么多事，老子也管不了，但你我总不能不管吧。你跟我透个底，以后到底打算怎么办。”
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好气，但话语中的那份关心却是货真价实。晏茸就露出了一点自嘲：“平王这件事，肯定没那么容易结束。运气好的话，朝廷只盯上我一个，便也罢了；要是弄不好，恐怕会牵连整个弦思阁。你以为我不想明哲保身？可事情发生在我面前，我晏子新难道就能袖手旁观，让你和红雨去送死？”
若是平常，雪明肯定要气得跳脚，大骂晏茸看不起他；可今天，他却只是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已经带上了几分叹息：“如此说来，你是已经想好后手了？”
“谈不上吧。”晏茸摇了摇头，指尖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我已经跟扫墨透露过了，他会带丝篁回曲家。至于其他人，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们的想法——不过他们都是孤家寡人，木香和点方肯定是无处可去，绮绣倒可以在凝光楼暂住，就怕真乱起来，凝光楼也未必能偏安一隅。”
他的手指突然一顿：“如若必要……弦思阁就交给木香吧。与其将所有人都拖下水，不如我自己净身出户，倒也干净省事。上次绮绣跟我提了一句——虽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也和我的打算不谋而合。弦思阁的事，自去年起我就慢慢放手了，如今也没出什么乱子，可见木香他们打理得不错。”
雪明拧眉不语，半晌才悠悠叹道：“当年让你入江湖……看来竟是错了。”
“有什么错不错的。”晏茸倒看得很开：“人各有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不是你最爱说的吗，怎么如今倒想不通了？别说我不想进官场了，就算我想，也得有资格不是吗。”
他那时双亲俱亡，又早已从族谱上除名，入江湖是最简单稳妥的一条路。雪明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没有出言反对。但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兜兜转转，晏茸还是逃不脱他的宿命。
也罢，雪明捋了捋胡子：“唉，你也不容易。”
“……”晏茸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雪明嘴里竟然能说出这么中听的话。
雪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那什么眼神，老子是装疯卖傻又不是真傻。你有那么个爹，能长成如今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太久没人提起过他的父亲，晏茸微微愣了一下，才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晏双溪还没那么大本事把我养废——你这可就看错我了，”他的语气太过自然，倒让雪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咱俩认识这么久，你还不如栖迟了解我，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你……”雪明犹疑地觑着他的神色：“你小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怎么，阮家小子跟你说什么了？”
他还记得晏茸父母死后的第二年，十四岁的晏茸刚刚找到他时，他提起晏双溪，少年眼中浮现出的那抹刻骨的恨意——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鞭笞着晏茸的灵魂，也灼痛了雪明的眼睛，叫他从此对这个名字避之不及。
晏茸当然该恨，可那眼神里暗藏着的、和晏双溪如出一辙的偏执，却叫雪明一度担心这恨火会越烧越旺，最终毁了这个资质超群的孩子。他甚至为此卜了一卦，看到结果尚佳才略略放心。
他卦象极少出错，晏茸也不负众望地长成了如今的样子，没有走上他父亲的老路。那把火似乎也渐渐燃尽，就连他方才主动提起那个名字时，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倒让雪明有些怀疑——这孩子是当真放下了，还是学会粉饰太平了？
晏茸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是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展颜一笑：“栖迟跟我说的体己话，当然不能告诉你了。”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般轻佻，脸上也还是那副晏子新式的招牌笑容，叫人找不出任何破绽：“总之，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晏双溪，这不就够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雪明便也不再多问。左右晏茸心里有数，更何况自己失了神力，本就什么也改变不了，此番不过是白问几句罢了。
他就放下了这个话头，嗤笑一声：“你和阮夜倒是如胶似漆。怎么，你还准备把他也拉进来？那孩子涉世未深，根基尚浅，你这么看重人家，竟也放心？”
提起阮夜，晏茸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他和我不一样。我有我无法逃避的理由，不能坐视不理；但这只是我自己的选择，他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我不会强迫他。”
“当真？”雪明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反问道：“若阮夜真不愿意同你一起，你便会放他走？”
“……”
晏茸一时间没有作声。于理，阮夜有自己的打算再正常不过，他也没有资格替阮夜做决定；可于情，他没办法违心地点头称是。
那可是栖迟啊，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为他指明前路的阮栖迟，他人生中第一位挚友，他的知交，他的至亲……他已经错失了整整十六年，如今，他甚至不愿再承受哪怕一刻钟的分离。
这想法刚冒了个头，晏茸却霎时悚然一惊，差点捏碎了手里的杯子——晏子新啊晏子新，你明明立誓不会重蹈晏双溪的覆辙，可若是因着一己私欲，便要把阮夜活生生困在自己身边，那他与晏双溪又有何分别？他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好日子过久了，竟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手中的茶杯传来丝丝凉意，晏茸听见自己缓缓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艰涩：“……我会放他走。”
“是吗？”雪明拿拂尘点了点桌面，不置可否道：“但愿如此。不过依我看，你也用不着太纠结，那孩子多半是会跟着你的。”
“……那就借你吉言了。”无论雪明为什么这么说，晏茸都从这句话里获得了一种自欺欺人式的满足，他遮掩着给自己续了杯茶：“也对，栖迟就是这样的性子。”
清茶尚有余温，晏茸垂眸，在那一小方水波中看见自己模糊的眉眼。他晃了晃手中的白瓷杯，将那点劣等的茶水、连同那个模糊的自己一饮而尽。
咽下所有缄默于心的思虑后，晏茸毕竟还是那个晏茸。“我这么多年，到底也不算虚度。别人我不敢保证，但若真有什么意外，”他眼中噙着笑，将那只素净的茶杯高高抛起，“我晏子新一定会死在阮栖迟前面。”
他随意地摊开手，话音未落，瓷杯已经被他稳稳地接在掌心。似乎刚刚那句话，也只是晏大阁主荒诞不经的一句戏言。
但雪明与他何等熟悉，又怎么会被他骗到：“嘿，话可别说太早。你别忘了，那小子的麻烦恐怕不会比你少到哪儿去。”
晏茸知道他指的是阮夜的离奇身世：“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不论皇室还是神族，管他有什么鬼蜮伎俩，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栖迟的平安，哪怕是以命抵命。
雪明也没有过多置喙，他颔首道：“你们自己有主意就行——到时候，可别麻烦我这个糟老头子。”
“上了贼船你还想跑？”晏茸丝毫不把他的话当真：“喏，现在就有事要用你。”
他将绮绣得到的消息转述给雪明：“陈景瑜那边已经有了动作，迟则生变，我们也得快点了。”
“明日过了江，就用上神行符吧。”这是大事，雪明也不含糊：“我带的虽然不多，但也够了——最多三天，一定能到兴阳。”
“这就对了。”见正事都已经说完，晏茸笑眼弯弯地开始赶人：“栖迟好像快回来了，你还不走？我可没让他做你的份啊。”
雪明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狠狠抽了晏茸一拂尘：“我呸，老子才不稀罕你那一口吃的。”他拂袖而去，嘴里兀自骂骂咧咧：“小兔崽子惯会使唤人，嘴里没有一句好屁。老子就多余心疼你……”
阮夜端着饭菜上楼，正巧撞见怒气冲冲的雪明：“……”
他推开门：“你又怎么惹道长生气了？”
“我没有啊。”晏茸无辜眨眼：“他非要自找不痛快，这总不能怪我吧。”
他还是那副厚颜无耻的样子，阮夜想到他和雪明平时的相处，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含笑道：“你呀。”
他将手里的食案放下：“这客栈看着不大，厨房里东西竟还不少。我简单做了一点，尝尝看？”
红漆食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菜一汤，清炒莴笋、凉拌塘藕、辣子鸡丁、一小碗萝卜汤——按晏茸的要求炖得极软，并两小碗米饭。
晏茸一眼望去，登时吃了一惊：“……这叫简单做一点？那点方每天做的岂不是猪食？”
远在临江的点方正在自己房里独弈，却莫名鼻子一痒，手里的白子落错了位置：“……”
阮夜失笑：“那你还让他做饭？”他与晏茸对坐，执起筷子：“不过我之前喝他煮的粥，虽称不上美味，却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白粥能喝出什么来。”晏茸摇摇头：“是他自告奋勇说要承包我们一日三餐的，何况这几个人里就属他最闲，当然要给他安排点事做。绮绣和木香偶尔也会下厨，她俩比点方做得好吃多了——当然，还是比不上你。”
阮夜心下腹诽他吃饭还不忘阿谀奉承，面上却到底带了些笑意：“那你呢？说来认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子新你下厨呢。”
“唉，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呢。”晏茸耸肩道：“明明同样的食材同样的调料，为什么你们做出来的就那么好吃，我做的就连路边的狗见了都要绕着走。”
“当真？”阮夜饶有兴致：“我倒是想见识一下。”
“……也不是不行。”晏茸沉思片刻，笑道：“那要事先说好，你吃了之后可不许说我恩将仇报。”
都是饿了两天的人，即便闲聊也没有耽误吃饭的速度。晏茸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点评：“如此好菜，当有好酒。你我二人拎上一壶竹叶青，良辰美景，月下对酌，那才叫好呢。”
阮夜放下筷子，为他倒了杯茶：“竹叶青却是没有，且先用茶叶青将就一下吧——你吃慢点，当心夜里积食。”
饶是他如此提醒，晏茸还是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精光。阮夜又好笑又无奈，只好强拉着他说了一会儿闲话，到亥时三刻才准他躺下。
灯火骤熄，黑暗中唯余枕边人清浅的呼吸声，晏茸裹着被子，在心里悄然叹了口气。
栖迟啊栖迟，有时候，我宁愿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我怕自己舍不得你，更怕自己终有一天会伤害你。
——到那时，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不是flag啦！！！
别担心，他俩都不会死的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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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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