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四月十三,苓儿发了高热,下人不敢请大夫,说晏双溪不让外人上门。我娘又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他们,便央我亲自带苓儿去医馆。我抱着她翻墙出去,边走边打听,好半天才找到地方。”
晏茸眨了眨眼,乌黑的眸中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我们住的院子很偏,我又是第一次出门,等大夫开了方子,熬好药,再喂她喝下去,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我抱着她往回走,那天天气很好,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我怀里,不哭也不闹,乖巧可爱得紧。”
他垂眸望着面前的汝窑天青釉浅瓷盘,仿佛透过那抹青色看见了十六年前的晴空:“我心生喜欢,正好有个货郎经过,就用买药的余钱给她买了个拨浪鼓,又给我娘选了根桃木簪。”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过那天了,雪明劝他“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而他见过了世间种种欢欣和温暖,也就不愿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多少次寒来暑往,晏茸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那段过去,直到如今旧事重提,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竟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他记得那天的风,记得妹妹柔嫩的脸颊,记得那根桃木簪的纹样,也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翻过熟悉的院墙,然后愣在原地。
“那是我自五岁以来,第一次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晏茸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因为所有人都死了。”
他抱着妹妹翻回后院,预想中习以为常的剧痛却并没有来临。晏茸正诧异间,忽然瞥见角落里花叶掩映处,似乎有一个趴伏着的人影。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认出这是后院里负责洒扫的婆子——只是她被人从身后一剑刺中心口,已经断了气。
晏茸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随即心中一惊,朝母亲所在的内院飞奔而去。
越娴静静躺在卧房的黄花梨拔步床上,唇畔含着隐约的笑,神态安详,似乎只是在小憩。一切都与平常并无分别——除了她颈间那道刺目的血痕。
晏茸颤抖着手,去探她的脉息:“……娘?”
越娴没有回答他。她再也没法回答他了。
晏茸茫然地转了一圈,时间仿佛静止在某一刻,看门的小厮、角落里值守的护院、缝补衣服的丫鬟,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时突然遇害,行凶之人干脆利落,招招毙命。
整座宅院唯余一片死寂,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内院,越娴仍然躺在床上,颈间深红的血痕也依然刺目。
……不是梦。晏茸后知后觉地想,娘亲真的不在了。
明明身体里的蛊虫没有发作,可为何还是这么痛呢?晏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有很多话想问,那夜晏双溪杀尽所有家仆时,也是如今天这般吗?那夜的越娴也像今天的他一样,最亲近的人死于非命,自己却无能为力吗?是不是如果自己没有出门,越娴就不会死?……他该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巨大的悲伤席卷了他的理智,直到怀中婴儿的哭声唤醒了他,晏茸愣愣抬手,摸到自己脸上的泪。
“……好在,我还有苓儿。她还那么小,我娘不在了,她就只剩下我这个哥哥,要是照顾不好她,我又怎么对得起我娘。”晏茸顿了顿:“她哭得很大声,我当时以为是仇家灭门,担心凶手可能还在附近,就赶紧抱着她先离开。之后,就遇到了楚寒玉。”
说是遇到也不尽然,准确来讲,是晏茸自己主动找上门的。
“我娘曾经跟我讲过,晏家和楚家原本都是沽宁的望族,世代为官,两家很是亲近。晏双溪入江湖之前,就和楚家一位名叫寒玉的公子最为相熟。”晏茸长叹一声:“可见万般皆是命,楚寒玉那几天恰好就在上水城——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怀里的婴儿啼哭不止,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往人多的地方走。路过一座雕梁画栋的酒楼时,恰好听到门口两人的寒暄。
——“掌柜的这是上哪儿去?”
——“杨知府叫了一桌席面,说是要宴请贵客,可不能怠慢了。我得亲自看着他们送过去。”
——“哟,这是大生意呀。杨知府可不常请人。”
——“这次不一样了,来的可是圣上钦点的西南总督,好像叫……楚寒玉,哎,要不怎么说是京城来的高官呢,连名字都比咱们好听。”
已经走过去的晏茸猝然折返:“……掌柜的,您知道知府衙门怎么走吗?”
酒楼掌柜是个爽快人,闻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也要去府衙?喏,从这里往东,第二个巷口左拐……”见晏茸有些懵懵懂懂,又道:“哎,算了,看你也记不住,左右同路,你就跟着我们吧。”
晏茸惴惴不安地跟在酒楼的伙计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即便这个西南总督真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楚寒玉,他也不确定这人和晏双溪的关系究竟如何。更何况晏双溪被晏家除名已有十六年,如今更是声名狼藉,楚寒玉真的会愿意看在当年那点微薄的情分上,帮自己一把吗?
他将怀里的妹妹抱得更紧了一些,无论如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为了苓儿,他也必须要去试一试。
他在府衙对面的小巷口等了许久,才看见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还未走到近前,门口眼尖的卫兵就急忙抱拳道:“楚总督。”
那人微微颔首,随即翻身下马,腰间的佩剑与马镫碰撞出“铛”的一声清响:“我不曾误了时辰吧?”
晏茸一咬牙,趁着那人还未走进朱红色的大门,疾步上前,结结实实地双膝着地:“草民斗胆,敢问楚大人可是沽宁人氏?”
“……你是谁家的公子?”楚寒玉并未否认,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晏茸跪在他脚边,恰好看到这人暗红色的长袍下摆上,沾着几点微不可察的血迹。
晏茸心下一凛,但说出去的话已无法收回,他只好抬起头,大胆地直视着对面人的眼睛:“我姓晏。”
“……”
“他一听这话,一下子变了脸色,倒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赌输了——他那表情实在不像是愿意帮我,反倒是想杀了我一般。”晏茸忆起自己霎时万念俱灰的心情,如今只觉好笑:“要不是我能感觉到他心中惊恐居多,恐怕就要转身逃跑了。后来他告诉我,一开始他以为我是去找他寻仇的,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看见我怀里抱着的孩子才稍稍放心。”
“……”阮夜也颇觉无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误会?还好你们都没有贸然动手,否则可就彻底说不清了。”
“可不是?”晏茸摇头道:“好在我和他都不是冲动的性子,我一直等到他们晚宴结束,才得以和楚寒玉讲明实情。”
他跟着楚寒玉上了马车,辘辘的车轮声盖住了二人的低语。
楚寒玉打量着他,试探道:“你可是晏双溪的儿子?”
“正是。”晏茸低眉敛目:“听闻楚大人曾与家父有旧,如今家母不幸遇难,徒留我与幼妹,还望楚大人施以援手。”
楚寒玉略一沉吟,没有急着答复,而是换了个问题:“……依你之见,晏双溪此人如何?”
“滥杀无辜,作恶多端,依我之见,他根本不配为人。”晏茸毫不犹豫地答完,又连忙补充道:“但这与我娘全然无关,我娘受晏双溪蒙蔽胁迫,半生囚于家中,未曾有一日欢颜。她还一直教导我,叫我不要走晏双溪的老路……恳请您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帮我一把。”
见楚寒玉没有作声,晏茸不由得越发心急:“我知楚大人心下为难,您可以不必管我,但苓儿还这么小,就算是我求您,能不能救救我妹妹?”
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妹找到素不相识的自己,可见已经实在是走投无路。那双乌黑清透的双眸中满是急切,看得楚寒玉微微动容:“……你方才说,你母亲已经遇害?”
“……是。”心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晏茸垂下头,轻声道:“今日午后,我不过离家两个时辰,她便死于非命。我回来时只看到了她的尸体……甚至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楚寒玉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他叹了口气:“自从梁英洲死后,晏双溪被通缉,他入江湖之后的很多事都被翻腾出来,我也有所耳闻。但从来没有人说过,他竟早已成了家,还有了这么大的孩子。”
“他一直把我和我娘藏得很好。”晏茸沉默片刻:“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没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到底是谁杀了我娘,还偏偏挑中了我不在的时候?”
“他树敌众多,终究是连累了你们母子。”
晏茸闻言苦笑道:“遇到他就是我娘最大的不幸。如果可以,我真想当面问问他,明明是他自己犯下的罪孽,为什么偏偏要我娘来偿命。”
车厢里一时静默,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回荡在晏茸耳边。接着对面的人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决心般开了口:“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楚大人请讲。”
楚寒玉一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声音沉沉:“晏双溪已经死了。”
“……什么?”晏茸难以置信地望着楚寒玉:“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未时左右。我原本以为你是来为父报仇的,可如今看来,你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
晏茸却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有听见他的话:“未时……如此说来,他和我娘竟是差不多同时遇害。但他那时并不在家,会是一伙人兵分两路所为吗?还是……”
少年的话音戛然而止,晏茸后知后觉地抬头:“……您刚才说什么?”
“不是同一伙人。”纵然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但面对这样一个刚刚经历失恃之痛的孩子,楚寒玉还是难免有几分愧疚,他移开了目光,手指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座板:“晏双溪是我杀的。”
“……”
难言的沉默让楚寒玉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他正欲再说点什么,晏茸的声音却适时响起:“多谢。”
他猝然转头,少年稚嫩的脸庞上无悲无喜,乌黑清亮的眸子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早就该死了。”
“……我找到他时,他已经身中剧毒,时日无多。”楚寒玉解释道:“我虽自幼与他熟识,但对他的行事却并不认同。此次朝廷命我任西南总督,一是为了收复西南三城,二是为了缉拿晏双溪。所以……”
“楚大人不必介怀。”晏茸淡淡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稳:“大人有圣命在身,何况他本就恶贯满盈,于情于理,大人都应该将他就地正法。”
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说出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您杀了他,我该谢谢您才是。”
“你……”楚寒玉探究地盯了他一眼,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有追问下去:“无论如何,他到底是死在我手上。你希望我做什么?”
“楚大人位高权重,草民不敢连累大人。”晏茸捏了捏妹妹白嫩的小脸:“我娘的事,我会自己去查。只求楚大人能够给苓儿一个容身之所。”
“你也别叫我楚大人了。”楚寒玉掀开车帘看了看,转头对晏茸道:“就快到了——虽说晏双溪已被晏家除名,但我终归与他相识一场,若你不介意,就唤我一声世叔吧。”
马车在楚寒玉临时租住的院子前停下,晏茸跟着他进了二门,楚寒玉示意他在正屋外面稍候:“你先等我一下。”
他在门外站了半盏茶左右,一个端庄优雅的妇人便迎了出来:“好孩子,快进来坐。”
楚寒玉随即也疾步出来:“进来吧——这是你叔母。”
晏茸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妇人接过他怀里的婴儿,和颜悦色道:“冷竹都跟我说了,既有如此缘分,我们楚家断没有不帮之理。这孩子多大了?”
“回叔母的话,苓儿是四月初十生的。”
妇人正逗弄着怀里的孩子,闻言诧异道:“那岂不是就比我们芙儿小两天吗!不如就把这孩子记在我名下,算作和芙儿一胎双生,如何?”
晏茸当即双膝落地,真心诚意地叩首道:“世叔、叔母如此大恩,小侄无以为报。”
楚寒玉伸手将他扶起来:“谈不上什么恩不恩的,这也是我分内之事。今后她就叫楚苓,若你得了闲,也可以常来看看她。”
“多谢世叔。”晏茸起身告辞:“小侄还有些事要做,改日再来拜访——世叔不必送了。”
他独自踏入漆黑的夜色,小小的少年身量未足,步子却迈得极稳,没有一丝犹疑。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晏茸循声回头,暖融融的灯光将屋内几人的剪影映在窗纸上,无需亲眼所见,他也能想像到女人甜美的笑容和男人温柔的目光。同样是四四方方的院落,他却没有在这灰白的院墙中感受到一丝痛楚。晏茸无声地叹了口气,或许,这才是家真正的样子。
苓儿在这样的家里长大,一定会过得很快乐。他最后看了一眼窗上的人影,随即转身离去,将那副不属于自己的和乐景象留在了身后。
“那你去了哪里?”
晏茸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挑眉道:“你猜?”
“……”阮夜偏头想了想:“你又回去了,是吗?”
“嗯哼。”晏茸饶有兴致地问:“那你猜,我回去干什么了?”
“你母亲受困半生,即便她已经亡故,想必你也不会愿意让她留在那座宅院之中。”阮夜注视着他的眼睛,声音清冽:“我猜,你应当是回去带走你母亲,顺便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
晏茸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而后展颜一笑:“果然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栖迟呀。”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看错你。”阮夜也微微笑了起来:“那你发现什么了吗?”
“发现倒是没有。”晏茸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但我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
“楚寒玉说晏双溪死前已经中毒,那身为当事人的晏双溪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以他对我娘的偏执程度,在知道自己就快死了的时候,你猜,他会怎么做?”
阮夜蹙眉道:“你是说……”
“没错。”晏茸颔首:“最有可能杀害我娘的人,就是晏双溪。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凶手也极有可能是经过他的授意。”
“也就是说,他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情况下,派人杀了你母亲?”
晏茸挑了挑眉:“是杀了院子里的所有人。若我没有带着苓儿偷偷出门,恐怕也会和他们一起命丧黄泉。”
阮夜有些不寒而栗。他天性温良,又自幼受陶隶悉心教导,半生以来见过最凶恶的人,便是之前在雪明家遇到的那群山匪。在这之前,他虽然知道世上不乏恶人,但却从没想过竟然有人能做出这种事:“……晏双溪为什么要这么做?杀了你们,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他只是想要我娘永远留在他身边,无论生死。至于其他人,在他眼里跟蝼蚁也没什么区别,杀便杀了。”晏茸握住阮夜的手,声音沉沉:“栖迟你不必细究这些,我娘曾经说过,越是想弄懂晏双溪的想法,就越容易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他伸手点了点阮夜的眉心:“更何况,我们根本不可能理解一个疯子,何必徒增烦恼。开心点,嗯?”
“……好。”阮夜握住他的指尖,朝他报以一笑:“谢谢你,子新。”
“谢我做什么。”晏茸莞尔:“我才应该感谢你,难得有人听我倒这一通苦水,我还怕这些腌臜事儿污了栖迟的耳朵呢。”
“你呀。”阮夜摇头失笑:“惯会贫嘴。”
“好吧好吧,我不贫嘴了。”晏茸踱到窗前,伸手推开一道细缝:“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告诉绮绣——又要辛苦她跑一趟。”
更鼓声远远传来,阮夜坐在桌边,望着立在窗前轻声细语的晏茸,用目光一遍遍描摹他深邃的眉眼。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当年年仅十三岁的晏茸经历了怎样的一切,初遇时的沉默和戒备都是从何而来。
子新啊子新,我当然要谢谢你,谢谢你历经磨难却不改初心,才能像如今这般灿若琉璃;谢你我有缘相识一场,也谢你……叫我识得情滋味。
阮夜粲然一笑,他的晏子新果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明明自无边黑暗而来,却仍愿意守心中善念,护众人平安。
这样好的人,叫他如何能不倾心呢?
晏茸视角的回忆暂时就到这里啦www
ps.晏茸的字是雪明给他取的,希望他能放下过去,拥抱新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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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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