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皇宫,御书房。
“混账东西!”陈景瑜重重地一掌拍在紫檀木桌上:“一个大活人不声不响地没了,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朕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昨夜当值的守卫黑压压跪了一排,一个个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谁料这样无言的沉默反而更加激怒了皇帝,陈景瑜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好啊,好得很。”
他突然暴起,长袖一挥,将桌案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扫了下去:“一个个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挺会装聋作哑——你们便是这样放走陈景琼的?!”
碎瓷片和滚烫的茶水四处飞溅,地上众人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忍不住哭喊起来:“陛下!臣冤枉啊陛下!求陛下明鉴!”
“冤枉?”陈景瑜眼中的狠戾一闪而逝:“那你们倒是给朕说说,陈景琼去哪儿了?”
“……”方才出声的几人这下抖成了筛子,连牙齿都打着颤,半晌才哆嗦着道:“臣……臣不知。”
“废物!”陈景瑜暴喝一声,顺手抄起旁边的白玉镇纸狠狠砸了过去:“给朕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还就不信了,他那个瞎了眼的小东西,就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在朕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
那守卫不敢躲闪,只能硬着头皮挨了这么一下,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陈景瑜厌恶地皱起眉头:“既然都不肯说实话,那你们的脑袋也不必要了!”
他挥了挥手,眼尖的侍卫立刻上前,将跪伏在地上的十几人全部拖了下去。在一片哭喊求饶声中,陈景瑜慢慢转向两侧垂首而立的几位大臣:“诸位爱卿,有何高见啊?”
“……”
御书房中落针可闻,左锦轩和萧书朗一左一右站在最前排,状如老僧入定,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岑蔚站在左锦轩身后,一抬眼便看见左相大人侧脸上那道细长的血痕——在场几人中,属他离皇上的桌案最近,是以很不幸地被茶杯碎片误伤了。见左锦轩顶着挂了彩的脸不为所动,岑蔚便也如法炮制地眼观鼻鼻观心,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
连左右相都不出头,后面的几位更不敢作声了,虽然没像刚才那些守卫一样失态,但也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盛怒的皇上找借口发作了。见没人接话,陈景瑜环视一圈:“怎么?”
这人素来喜怒无常,此刻不知是已经平息了怒火,还是被这些重臣们小心翼翼的态度取悦了,皇帝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动,竟然露出了一点笑意:“怕朕吃了你们不成?”
他破天荒地和颜悦色道:“倪尚书,平王的案子办得如何了?”
被点名的刑部尚书倪川心头一紧,冷汗滚滚而落:“……启禀陛下,此案证据确凿,京中平王余党已尽数收押。”见陈景瑜表情不变,他话音一顿,心念电转道:“唯主犯陈景琼于昨夜畏罪潜逃,臣恳请陛下下旨,搜捕叛贼陈景琼及安红雨。”
短暂的沉默后,陈景瑜大手一挥:“准了。”
他施施然坐回龙椅上,语气里多了几分轻松:“一旦发现,格杀勿论——别忘了给朕把北武军的虎符拿回来。”
“微臣领命。”
“你们几个先下去吧。”陈景瑜指了指站在后面的几位,随即又看向一旁的萧书朗:“萧相。”
“臣在。”萧书朗恭恭敬敬地行礼,心下却不免怅然——平王这一遭虽保全了性命,但再也洗不掉身上的污名了。也罢,不管他怎么逃出去的,能活着总归是件好事。
他正感慨间,陈景瑜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朕记得,你前几日说此案尚有疑点,要朕三思。”
萧书朗心中一凛——来了。皇上从来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自己此前多次为平王说话,却只被罚了三月俸禄,想来是不足以让皇上消气的。他从今早得知平王越狱时起,就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刻。
他拱手低眉,诚恳道:“臣并非有意为平王说话,先前种种,实为无奈之举。”
陈景瑜饶有兴致地挑眉:“哦?”
萧书朗面不改色:“臣无辅世长民之才,亦无豪门巨室可倚,虽忝居高位,却终日碌碌无为,自知有负陛下圣恩。更兼有左兄珠玉在前,臣自惭形秽之余,亦不免心生嫉恨。”他露出些许惭愧之意:“平王之事备受关注,若臣能办成此案,既可积功兴业,又可为陛下分忧,实乃一举两得。可陛下却将此事交与左兄,臣一时不忿……”
他毕竟也当了这么多年右相,皇帝的性子早就摸准了**分,该示弱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犹豫的。
萧书朗顿了顿,再开口时已然换上了一副潸然之态:“……是臣鬼迷心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恳请陛下责罚!”
平王越狱一事本就与他无关,皇上既没有点明,他若是急着撇清关系,反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因此他只字不提今日之事,只一口咬定自己之前所为并非是因为与平王交好,而仅仅是出于对左锦轩的嫉妒。
陈景瑜果然也没有追问下去,他呵呵一笑:“萧爱卿倒是诚实——不必紧张,朕信你。你是朕亲封的右相,何故妄自菲薄啊?哈哈哈。”
萧书朗却丝毫不敢松懈,连声道:“承蒙陛下厚爱,臣不胜惶恐。”
“诶,萧相过谦了。”陈景瑜笑眯眯地摇头,突然话锋一转:“这样吧,你既说朕偏心,朕便也给你个差事——陈景琼铁定会回西北,你去让沿路各府都仔细着点,若是能抓住陈景琼和他那个小东西,不也是大功一件吗?”
“……”
萧书朗胸口发堵,明明是别人捅下的娄子,却偏偏要自己来擦屁股。皇上的话倒说得好听,可若是抓不到平王,自己的脑袋恐怕都未必保得住。但他面上还得装作感激涕零:“臣,叩谢隆恩。”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陈景瑜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随即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高声叫道:“左相留一下。”
“……”
左锦轩目送两位同僚离开,这才转头看向龙椅上低头沉思的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陈景瑜不知在想些什么,经此一问才堪堪回神,他起身走到左锦轩身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御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这位以阴晴不定著称的皇帝缓缓开口,语气温和:“盛舆啊。”
君主以字相称,是每一个臣子的荣幸,左锦轩也不例外,他拱手道:“臣在。”
“你说,陈景琼……真是那个小玩意儿弄走的吗?”
日头渐渐高了,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明黄的金丝龙袍上,叫左锦轩一时间晃了下眼。他不由得微微蹙眉,脸上的皱纹因着他的表情而越发清晰:“陛下,依臣之见,此事并非一人所为。”
“哈哈,还是盛舆懂朕啊。”陈景瑜亲密地揽住他的肩:“这事就交给你了——朕倒要看看,陈景琼那种色令智昏的废物,到底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替他卖命。”
“微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陈景瑜心情大好,伸手抹掉了左锦轩脸上的血迹:“朕一时气极,让盛舆受委屈了。”
“陛下言重了,小伤而已,不妨事。”
“你不记恨朕就好。”陈景瑜垂眸看着面前的人,意味深长道:“说起来,朕还应当唤你一声表哥呢。”
这话本没有错,陈景瑜的生母,即当年的顺妃、如今的皇太后左瑞雪,正是左锦轩的亲姑姑。论理,左锦轩确是他的表兄。
“陛下厚泽,老臣愧不敢当。”左锦轩答得滴水不漏:“左家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全靠陛下一力提携。”
“表哥说笑了,毕竟血浓于水,朕不信你还能信谁啊?”陈景瑜顿了顿:“何况,这也是母后的意思。朕到底年轻气盛,很多事,还望表哥多多担待。”
……年轻气盛。这话左锦轩已经听了十四年——陈景瑜登基之初,便是这般将他叫到御书房里,笑盈盈道:“朕年轻气盛,你既是朕的表兄,少不得要多替朕分忧了。”
陈景瑜比他高出几寸,左锦轩抬眼望着这位已到不惑之年的君主,尽管他的语气一如当年,但左锦轩心里明白,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知的陈景瑜了。
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谁都会有私心。皇帝春秋正盛,而自己已年近花甲,他这么说无非是想提醒自己,天下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任你有千般本事,活到最后的才算赢家。
不过左锦轩并没有将这样拙劣的威胁放在眼里——再有野心的蠢货也还是蠢货,左家当年能替他铺路,如今自然也能转而扶持其他人。太子也好,逸王也罢,能坐这龙椅的又不是非他陈景瑜不可。
他就故作无知地接上了皇帝的话:“那是自然。恕臣直言,今日陛下也太咄咄逼人了些。”
陈景瑜愣了一下,笑道:“你是说萧相?朕只是逗他玩儿罢了。”
“萧书朗毕竟是当朝右相,他固然有错处,但陛下也该给他留几分情面。”左锦轩语重心长地道:“他虽门第不显,却有真才实学。自身就是状元及第,后来又连任数届考官,可谓桃李满天下,于情于理,陛下都该敬他几分。”
“朕知道啊。”陈景瑜分辩道:“朕不是让倪川他们都退下了吗。你和岑蔚都是自己人,难道还会说出去不成?”
“……”
左锦轩有些无奈地长叹一声:“臣知道陛下是想给臣出气……但萧书朗所言非虚,这么多年来你我关系如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怕他心里也未必没有怨言……总之,陛下以后切不可再这样使性子了。”
“罢罢罢,表哥既如此说,朕依你就是了。”陈景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到底还是有了几分不快:“行了,表哥先回吧,朕要批折子了。”
“……是,微臣告退。”
脚步声渐行渐远,皇帝脸上那股孩子气般的不悦也逐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怨恨。
左锦轩刚转出朱明门,便迎面碰上早已等在此处的岑蔚:“左相大人。”
“嗯。”左锦轩面色如常:“皇上越来越有意思了。”
岑蔚并未多问,他垂首跟在左锦轩身侧,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左锦轩果然道:“拿萧书朗当靶子,亏他想得出来——这是还嫌我树敌不够多啊。可惜他打错了算盘,萧书朗再怎么看不惯我也是个聪明人,平日里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真要让他与我为敌,他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借刀杀人?”岑蔚摇摇头:“皇上这是第几次试探您了?”
“他想得倒美。”左锦轩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哼一声:“想卸磨杀驴,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好在他还算识趣,知道让萧书朗去抓人,把调查的事留给我。”
他可不觉得平王越狱真是那个安红雨一人所为,即便他俩里应外合,也总要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陈景瑜也不在乎——他既然已经把昨夜的守卫都灭了口,那查什么,怎么查,还不都是自己一句话的事。
思及此,左锦轩怒气渐消:“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把那几个总跟咱们作对的碍眼东西打发了。”
“是。”岑蔚笑道:“皇上到底还是向着咱们的。萧书朗要是抓不到人,可就有他好受的了。”
左锦轩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但若是他抓到了呢?”
他停下脚步沉吟了片刻,才低声吩咐岑蔚:“你去传我的话,让人即刻动身往西北一带,争取赶在皇上之前找到平王。你知道该怎么说。”
“是。”
岑蔚领命离开,左锦轩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伤痕,冷笑一声,举步出了承天门,缓缓朝刑部走去。单薄瘦削的影子在朱红高墙上缓缓拉长,与之前的每一日都并无分别。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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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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