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思阁里。
“我说你能不能别走了,阁主那么大的人,又不会出什么事,你担心他干嘛。”扫墨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揉着脑袋:“我的好姐姐,你再转下去我真的要吐了。”
绮绣横了他一眼,依言坐下,不到一刻钟又站了起来:“不行,我右眼皮一直跳,准没好事。”
点方正歪在太师椅上把玩着他的棋子,闻言头也不抬,懒洋洋道:“怕不是你昨晚绣多了眼抽筋。”
“……”绮绣怒目而视:“下棋的,你那张嘴能吃饭就够了,说话就省省吧。”
“稍安勿躁。”倚在门边的木香慢吞吞开口:“阁主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
“话是这么说。”绮绣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阁主这么晚都没回来,还带着丝篁,谁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点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冷哼:“他命大着呢。”被扫墨瞪了一眼,才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安静。”木香的脸板得像个门神:“阁主做事自有分寸。”
点方马上转向绮绣:“听见没有,绣花的,别瞎操心。”
扫墨眼疾手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按住了即将发火的绮绣,转头对点方道:“你少说两句。”
木香:“……”
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她撇过头,望着门外的青砖地出神。屋里三个人还在吵吵闹闹,她不耐烦再听,索性出了门,准备到二门外迎接晏茸。
刚转出回廊,就见晏茸一行人有说有笑,缓缓朝这边走来。木香连忙行礼:“阁主。”
“木香,你来得正好。”晏茸朝她招手:“这位是阮夜,阮栖迟,我的至交好友。这位是木香,弦思阁头号长老。”
木香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阮公子。”
阮夜也回了一礼:“叫栖迟就好。”
这是个十分干练的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一身玄衣,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她虽作男装打扮,面上却施以脂粉,单从容貌上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清丽佳人。
丝篁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木香木香,看我的花灯。阮哥哥给我买的哦!”
对着这样可爱的孩子,木香紧绷的神情也有些许柔和:“嗯,好看。”
她又转向晏茸:“阁主今日回来得晚,大家都很担心。”
晏茸听了,不置可否地笑笑:“走吧,先进屋再说。”
弦思阁占地很大,阮夜一路以来也有所耳闻,江湖上恩怨纠葛,多有人情往来,或寻亲或寻仇,若论买卖消息、打探情报,最有名的两处便是北边的凝光楼和南边的弦思阁。
弦思阁地处临江城郊,由一条小河分为两部分,南边是一座雅致的五层小楼,也是世人熟知的弦思阁总部;向北过了曲曲折折的廊桥,经过垂花门,才是晏茸他们日常起居之处。
晏茸一边走一边向他介绍:“你第一次来,我便带你从正门看看,以后进出可以走西偏门,从这边连廊过去就是,我们私下也都从那个门走,进出方便,不用绕路。”
他们刚跨进院门,一个红衣女子就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阁主怎么才回来,还以为你出事了……这位是?”
阮夜急忙行礼:“在下阮栖迟,是子新的朋友。”
红衣女子倒是吓了一跳:“不至于不至于,那个,栖迟是吧,咱们江湖儿女不讲究那些虚礼。”
丝篁在一旁小小声道:“是你不讲究那些虚礼吧。”
红衣女子双目圆瞪,忍了又忍,才把那句“小兔崽子”憋了回去。晏茸忙站出来打圆场:“这位是绮绣,她性子比较豪放,让你见笑了。绮绣,栖迟生性内敛,你别吓到他。”
“不会。”阮夜笑道:“绮绣姑娘很有趣。”
这是个长相明艳的姑娘,手脚麻利,身段轻盈。阮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性格的女子,由衷称赞:“不愧是江湖女儿,潇洒自在,不拘一格。”
绮绣倒是被阮夜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哪有的事,栖迟你不嫌弃就行,快进来坐。”
屋里坐着两个男人,见晏茸他们进来,其中一个起身行礼:“阁主。”另一个却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没有动,阮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扫墨,点方。”晏茸为他们一一介绍:“这是我的挚友阮夜,字栖迟。”
扫墨年纪与晏茸相仿,穿着一身暗金赤狮凤纹蜀江锦袍,腰间系着桔黄色祥云纹金带,浑身上下写满了金灿灿的富贵,就连手中的折扇也镶着金丝,结结实实地晃了一下阮夜的眼睛。点方则年纪大些,衣饰也简单很多,只披了件银白色水纹鹤氅,见到他也并未起身,只是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众人厮见过了,晏茸拉着阮夜坐到他旁边:“这么晚了,你们居然都还在等我,本阁主甚为感动啊。”
点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阮夜,挑眉道:“阁主可不要告诉我,你这么晚回来是私会情郎去了。”
晏茸打了个哈哈:“那个什么,先说正事吧。绮绣,你明天去一趟凝光楼,告诉她们事情已经办妥了,顺便也见见你的姐妹们。最近就别回临江了,帮我多留意一下京城的动向。”
“是。”
“不知道石老爷听到自己儿子的死讯,还能不能坐得住。”晏茸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他如今还有闲心在京城蹦跶,不就是以为他的宝贝儿子已经安然无恙了。不推他一把,他还真没有那个胆量鱼死网破。”
丝篁恍然大悟:“原来哥哥今天晚上是去找石家少爷了。”
见阮夜听得半懂不懂,丝篁就低声给他解释:“石家是辰州有名的富商,这些年在朝中打点关系,贿赂了不少官员给他行方便。原本他傍上了吏部侍郎尹文柏,想给自己儿子买个官职,但尹文柏上个月被人弹劾,石老爷怕连累自己的独苗,就派人把儿子送到了江南。但他自己又舍不得京城的财路,眼下见风使舵,已经向礼部的钱颂卖了几次好了。”
阮夜有些惊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丝篁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那当然,我聪明着呢。石家手里有很多人的把柄,但一直不愿意拿出来,现在他唯一的指望没了,估计会恨得发疯吧。石老爷本来也得罪过不少人,只要凝光楼那边安排一下,把脏水往外一泼,那些当官的大概就要狗咬狗了。”
“凝光楼?”
“北边是她们的地盘,重头戏还是得靠她们唱。这主意本也是她们想出来的,不过既然石家少爷人在临江,哥哥也就做个顺水人情,省得凝光楼的人跑一趟了。”
阮夜若有所思:“还以为你们和凝光楼关系不会太好……”
“哈哈,好多人都是这么以为的。”丝篁俏皮地眨眨眼睛:“哥哥说,我们这行最忌讳一家独大,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和凝光楼沆瀣一气。”
“……”这用词,还真是晏茸的风格。不过阮夜还是有些疑惑:“这个石老爷既然这么重视他儿子,就没有派高手暗中保护?”
“当然派了。”绮绣永远是消息最灵通的那个,闻言笑道:“你有所不知,石家这位少爷自打来了江南,已经被刺杀了三回了。”她故作唏嘘,语气里却难掩幸灾乐祸:“可真是命途多舛啊。”
“……”
阮夜一时失语。晏茸望着他一言难尽的表情,笑眯眯地补充:“他身边原本跟着的人都快死绝了,石老爷就花重金聘请了新的高手来临江。不过嘛,那人半路被我杀了。”
他状似惋惜:“石家眼光不行啊,要是一开始就雇我,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要是雇你,石家少爷早死了八百回了。
阮夜之前一直隐居避世,二十几年来相熟的人不超过五个,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这样的事:“他们居然有这么多仇家……难道就没有能帮他们的朋友?”
扫墨扇子一敲手心:“这你可说对了,生意场上利字为先,虽然雪中送炭的少,但大家都不会介意落井下石的。”
“所以栖迟,”晏茸见缝插针卖乖,“像我这样对你一片痴心的人可不多见,你可要好好珍惜啊。”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阁主偷偷把石家少爷的行踪透露出去了。”还不待阮夜反应,扫墨便续道:“卖了三家呢。”
“……”
阮夜顿时忘了之前想说的话,侧头看向晏茸:“?”
晏茸无辜耸肩:“他挺值钱的。本来也就是个不学无术、欺男霸女的纨绔,早晚都是要死的,不如让我捡个便宜。”
见阮夜一时失语,绮绣连忙抽出袖中的纸条,岔开话题道:“对了阁主,还有一件事。”
她将纸递给晏茸:“今日前楼收到一封信,指明是给阁主的。”
“给我?”晏茸饶有兴致地接过,里面只有寥寥数句:“紫微晦暗,吾可代之,不知晏阁主可愿与我共成大业?”落款处是一个遒劲的“姬”字。
“姬姓?”晏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有任何隐藏的信息,便转向绮绣:“从哪边来的?”
“北方,河间青州一带。”
“好。”晏茸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朝中现在这么热闹,不如我也去添一把火?”
“……啊?”
众人俱是一愣,木香第一个反应过来,沉声道:“请阁主三思。”
“就是就是,”绮绣连声附和,“说好了北边归凝光楼,你可别在人家的地界上惹出什么乱子,到时候我又里外不是人。”
“你本来也不是人。”一直沉默不语的点方难得开口,却先呛了绮绣一句,才慢悠悠道:“晏大阁主想找死,谁能拦得住?”
“去去去。”扫墨一边用眼神安抚绮绣,一边拿扇子敲了点方一下:“阁主别听他胡说,一切但凭阁主心意,我绝无二话。”
丝篁也插嘴道:“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嘛。而且那些当官的很麻烦,弄不好还会有危险,哥哥还是小心为上吧。”
见众人都已表了态,晏茸又将目光投向阮夜:“栖迟以为如何?”
“……我?”阮夜猝不及防被点名,不由得露出了一点无措:“我并不懂这些。”
“无妨。”晏茸似乎也没想听到什么答案,他安抚性地按了按阮夜的手背,提笔写了回信,折好交给绮绣:“明早便回了吧。”
“是,阁主。”
屋内随即安静下来,晏茸环顾一圈,道:“既然没有别的事……”
“我说晏大阁主。”点方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却还是那副没骨头的样子,靠在椅子上似睡非睡地垂着眼:“你从哪儿淘来这么个古董的?”
“……你不说话会死吗。”绮绣的怒火终究还是压抑不住,在桌子下面狠狠掐了他一把:“别给我们弦思阁丢人。”
“栖迟可是稀世珍宝,岂是区区古董可比。”晏茸一只手搭上阮夜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扫了点方一眼:“若是他愿意,弦思阁改姓阮也不是什么难事。”
阮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方说的是他。他正欲开口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晏茸却像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一样,搭着他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止住了他的动作。
耳边传来晏茸慢条斯理的叹息:“我和栖迟的故事,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点方还在回味方才那一眼中暗含的警告,随口接道:“那不如长话短说?”
晏茸闻言,立刻摆出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想当年我遇见栖迟的时候,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你们不知道,当年我与他林中初见,他一袭白衣胜雪,我一身红衣如火,当真是郎才郎貌,天作之合。你们别不信,他一瞧见我就挪不开眼了,死活非要带我回家。”
“嗯。”阮夜没有反驳,毕竟谁突然看到一个血人躺在那儿,都会一时间挪不开眼的。他比晏茸小一岁,把这个比自己还沉的人拖回家,着实费了他好大的劲。
知道真相的丝篁:“……”
他紧紧盯着晏茸的脸,发现这人竟然没有一丝脸红,不由得为此等信口雌黄的能力拍案叫绝。
点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阮夜,拱手道:“原来是阁主的心上人,失敬失敬。不知二位后来……?”
晏茸仿佛早有准备一般,不假思索道:“后来啊,自然是被他师父发现,惨遭棒打鸳鸯,劳燕分飞。每每想起,我都心痛难当,久久不能释怀。”他感慨一番,又摩挲着阮夜的肩膀,笑得暧昧而促狭:“所以这次重逢,真可谓是失而复得,意外之喜呀。”
众人都习惯了他的口无遮拦,是以都没有做声,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位当事人。阮夜就在大家炽热的注视中轻轻拂掉晏茸的手,理了理衣襟,开口道:“别听他的。”
他语调清冷:“是他为了荣华富贵弃我而去,留我独守空房整整十六年。”
晏茸:“……?”
“不是吗?”阮夜看起来十分认真:“当年我们可都留过你,是你自己非要走的,连我师父都伤心了好一阵。”
几人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齐齐看向晏茸。
“……”晏茸迎着众人谴责的目光,不敢置信道:“你们才认识他多久,为什么信他不信我?”
木香拱手道:“回阁主的话,我们虽然和阮公子认识不久,但已经和阁主认识很久了。”
“……”
在座的其他人都哄笑起来,阮夜也忍俊不禁:“子新,你的朋友们可真有意思。”
“哈哈,好说好说。”晏茸为自己挽尊:“我不过是体谅他们素日辛苦,才牺牲自己供他们取乐的。”
阮夜见状,也不戳穿:“子新果然体贴周到。”
见众人俱有不以为然之色,晏茸连忙转了话题:“还没来得及问你,之前不是跟你师父一起在育遗谷里隐居嘛,怎么出谷了?”
“因为落玉。”阮夜将一直抱着的那把阮放在桌子上,示意众人仔细看弦上泛起的金光:“一个月前它突然变成这样,师父觉得有古怪,但又看不出原因,才叫我出谷另觅高人。”
“原来阮哥哥也不知道啊。”丝篁好奇地探头:“我之前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呢。”
木香拽了拽丝篁的袖子,小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是阮咸啦,就是长颈琵琶。它不如咱们熟悉的琵琶常见,你不认识也很正常。”
这把阮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通体由紫檀木制成,琴头雕刻着精致的鸣凤纹样,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在四弦上跳动,时有时无。
晏茸倒是对这把名为落玉的阮很熟悉,他随手拨了根弦,金光在他指尖一闪而逝:“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该找谁?弦思阁别的不敢保证,消息绝对是一顶一的真。”
“师父说他有位故交,尊号雪明,见多识广,博古通今,或许有解。”
众人俱是一愣:“雪明道长?”
阮夜也愣住了:“怎么,你们有他的行踪吗?”
“何止是有。”晏茸笑道:“我刚出生时体弱多病,就寄在他名下。我明天就带你找他去,不过他是个大忙人,十天倒有八天在外面跑——我们就在他家等着,早晚能等到他的。”
阮夜有些踌躇:“这,会不会不太好……”
绮绣连忙摆手:“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那个人跟阁主一样没正形,况且大家都是老熟人,不用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他……”阮夜努力寻找措辞:“很不拘小节吗?”
“雪明性子是有些古怪,不过本事还是有的,不用担心。”晏茸促狭地眨眨眼:“栖迟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我房里秉烛夜谈?”
“……”
木香率先起身:“属下告退。”
扫墨紧随其后:“祝阁主和阮公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说完转身就跑,活像有狗在后面追。
“那个……”绮绣扯着裙边的流苏,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我们还一直担心阁主的终身大事,现在栖迟来了,我们也可以放心了,那什么,我就先回去了,阁主你自便,自便。”说完抱起丝篁,风一样出了屋门。
晏茸看着岿然不动的点方:“你……”
点方皮笑肉不笑:“我什么我,阁主大人,这是我的院子。你们若要在这里……也太过分了吧。”
阮夜只觉面上一红,不由得别过了脸。他晓得晏茸的性子,当然知道他说的不过是玩笑话,所以才没有辩驳。不成想看众人的反应,竟像是比自己还要认真……该不会真信了吧。他俩初遇时不过十二三岁,哪里识得什么情爱呢。
他正兀自出神,不防被晏茸牵住了手:“别理他,栖迟,我们走。”
阮夜只来得及捞起桌子上的落玉,就被晏茸拽出了门,将点方夸张的叹息甩在了身后。
众所周知,弦思阁里没一个正经人(确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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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弦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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