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夜做了一个梦。
不,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他曾反复咀嚼过千百次、随着岁月流逝而历久弥新的记忆。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就像一切故事的开端,都不过是那句老套的“很久以前”。
育遗谷内四季如春,初颜的笑容也如春风般温和:“小夜,去叫你师父来书房一趟,我有点事问他。”
“嗯。”
阮夜在后院转了一圈,没看到师父陶隶,便转身去了前山。
“也许师父在前山练剑。”他想。
他走到一半,看见陶隶拎着竹篮迎面走来,急忙行礼:“师父,师娘请您去书房一趟。”
“知道了。”陶隶略略颔首,递给他一个草编的蛐蛐:“去玩吧。”
“是。”阮夜瞥了一眼竹篮里那堆栩栩如生的蝴蝶兔子小马之类的小玩意儿,又看了看手里粗糙的蛐蛐,摇头失笑。
他在湖边的花丛中躺下,半梦半醒间,瞧见一个熟悉的巨大白影。
“孟极?”阮夜唤了一声,可白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蹭他的手,反倒不安地转来转去,低低地呜咽着。
阮夜翻身坐起:“怎么了?”
他跟着孟极走到谷口。孟极弓起背,朝着那道迷阵龇牙咧嘴。
这阵法只为隔绝外界所设,误入其中的人一步踏错,也只会回到原点,并不伤及性命。阮夜安抚地拍拍孟极的头,走进林中查看。
一个红衣人倒在那里,阮夜走近才发现,那是一个遍体鳞伤的男孩,满脸血污,似乎是强撑着走到这里,如今已然昏迷不醒。男孩比他高一些,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男孩半背半拖地弄回了屋。
初颜看见他们,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快把他给我——你这孩子,怎么不叫我们帮忙!在哪儿捡的人?”
这就是他和晏茸的初遇。
谷里没有客房,初颜只好把他抱到阮夜的房间疗伤。阮夜倒了三盆血水,才发现他穿的其实是一件月白色的锦袍——已是被血浸透了。
陶隶和初颜在床边为他诊治,阮夜站在他们身后,听见二人急迫的交谈声。
“怎么伤得这么重!这几处都见了骨了!凝血露还有用吗?”“恐怕还要上回春膏才行。”“快帮我一下,这里还有枚箭头!插得这么深!”“不好,这伤看着像澜沧人的尖刀所致,箭上怕是有毒。”“得按百草汤的方子,甘草换蓝青,细辛多加二分,黄连减半钱。”“你先帮他包扎,我去煎药。实在不行还魂丹还有两颗,放心,救得活。”
阮夜隔着晃动的人影,看向榻上双目紧闭的男孩。他苍白的脸色为干净的眉眼蒙上一层阴影,像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精美瓷器。
他们忙活了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阮夜催陶隶带初颜回去休息:“我会照顾好他的。”
他坐在晏茸身边,用打湿的手巾一遍遍擦拭他烧得滚烫的身体。晏茸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皱,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呓语。
“娘……不要……”“求、求你……救……”“我不会……爹……没有……”
这么一个华贵漂亮的少年,不知该经历怎样惨痛的变故,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阮夜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心:“师娘说要是能熬过今晚,之后就没什么危险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呀,我第一次救人,要是失败了我会很没面子的。虽然也不全是我救的……但我不想你死,你能不能活下来啊。”
床上的人睫毛微微颤动,如同角落里无声振翅的小小蝴蝶。
晏茸整整睡了三天才睁开眼。他像只警惕的小兽,一言不发地盯着阮夜,可惜眼中因病泛起的水光冲淡了他的压迫感,使阮夜毫无所觉:“你醒啦,要不要喝点水?”
阮夜见他乖乖喝了水,更高兴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见他不答,又问:“你哪里难受吗?说不出话?还是不想说?总不会是忘了吧?”
“我叫阮夜,夜晚的夜,可别忘了。”
阮夜想,那时候的自己一定只是怀着最单纯的想法,觉得自己对他负有一份责任,同时也希望这个好看的孩子可以快乐一点,所以才那么认真地照顾他,想方设法逗他说话。
“今天师父熬了药膳,慢点喝,小心烫。你有什么忌口吗?有的话告诉我,我好回去告诉师父。”
“你别动,我来给你换药。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们都是男的呀。会有点疼,你忍一忍……不要咬自己,咬这块布。对不起啊,弄疼你了。你、你别哭啊,我给你拿块甜糕吃。”
“你看,我师娘把你的衣服补好了。我们谷里没有这么好的线,你别嫌弃啊。你穿得这么好,家里是不是很有钱?……你不会是被绑架了吧?”
“你成天躺着是不是很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座仙山,上面住着一个漂亮的山鬼……”
“你在看什么?这个呀,是我的阮,好看吧?我会弹一点,你要听吗?”
见晏茸没有反对,阮夜便在他身边坐下来,玉白的手指按上琴弦,轻声开口。
“有美人兮生幽谷,食群芳兮饮甘露。珠泉清兮凝玉骨,佳木秀兮托赤足。九顷杜若兮,石兰百亩;半山将离兮,萍生春浦。流目顾盼兮,云车华服;念彼公子兮,不与我故。”
最后一个音消散在空中,晏茸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扯出一抹笑:“很好听。”
阮夜喜出望外:“真的吗?谢天谢地,你终于说话了!”
“嗯。你的声音和你的琴,都很好听。”晏茸语速缓慢,带着久未开口的嘶哑:“我叫晏茸,鹿茸的茸。你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写着玩的。”阮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喜欢就好。”
晏茸面上带了几分惊异:“……竟是自度曲?”他并不吝惜夸奖:“你很有天分。”
“谢谢。”
“你的阮……叫什么名字?”
“名字?”阮夜愣了一下:“我还没想过要给它起名字呢。”
“那怎么行。”晏茸淡淡一笑:“如此良琴,当配佳名。不如……就叫落玉吧。”
“落玉?”
“嗯。落盘珠历历,摇佩玉琤琤。”少年人的眸光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你……救了我。”
晏茸底子不错,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阮夜于是天天带他在谷里闲逛——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同龄的玩伴,总想把拥有的一切都与他分享。
他坐在树上吹柳笛,晏茸躺在树下的草地上,仰头看着他。阳光从树叶的间隙落下,在晏茸身上铺了一层碎金。他们都没有说话,这幅画面却从此定格在阮夜的记忆里。十三岁的晏茸五官仍带着丝未脱的稚气,望向他的目光清澈专注,四目相对时粲然一笑,属于少年人的风流四散飞溅,让阮夜的笛音都不由得为之一顿。
那个病床上满腹心事的沉默少年,终于在自己面前卸下防备,渐渐变得开朗起来。
“阮夜!”
芍药丛中,他正躺在孟极身上晒太阳,晏茸的声音由远及近:“我被你师父抓去练武,你倒在这儿躲懒。真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孟极抬头盯着他,危险地眯起眼睛。
“别怕,它很温顺的。”阮夜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摸摸白豹顺滑的皮毛:“你第一次见到它吧?它之前被你吓了一跳,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一直没出来。摸摸看?”
晏茸抿唇,见孟极并不反感他的触碰,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好像大猫。”
“它可是异兽,《山海经》说‘其状如豹,而文题白身,名曰孟极,是善伏,其鸣自呼。’喏,就是它了。”
晏茸难掩惊讶:“真的?”
“假的。”阮夜笑着弹了下他的额头:“只是普通的白豹而已。也没人规定我不能给它取名叫孟极呀。”
他欣赏着晏茸脸上丰富的表情,好整以暇地拍拍手:“我先去吃饭啦,告辞。”说完转身就跑。
晏茸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阮夜你站住!耍我是吧,看我不打你!”
“你敢打我,我就告诉我师娘,让她在你饭里下毒。”
“那我明天就跟你师父说,你想每天多练两个时辰!”
少年的欢声笑语可以冲散世间所有的烦恼,育遗谷内的时光,就这样如水一般流淌而去。
湖面波光粼粼,阮夜悠闲地摇着桨,时不时同晏茸指指点点:“这片林子后面就是药圃,我师娘经常一整天都泡在里面。那边是我师父栽的梅林,师娘爱吃酸梅子,每年都要做好多,可惜我和师父都不爱吃。”
晏茸笑道:“你师父对你师娘真好。”
“是啊,师父什么都听师娘的,师娘说东他不敢往西。师父说为人夫者,当以敬妻爱妻为本。”
“真好……不像我爹。”晏茸声音低了下去,顿了顿才道:“他很坏,总惹我娘生气。”
阮夜想起他之前睡梦中说过的话,猜想晏茸的父母恐怕也已经遭遇不测,便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转了话题:“说起来,我在谷里长到这么大,最多也就是跟师父一起去附近的镇上买点东西。你跟我讲讲外面的事吧?”
“外面的事?”晏茸眨眨眼睛:“我想想啊……”
他放下桨,双手垫在脑后躺了下来:“外面……有热闹的集市,也有清净的寺庙。北方有沙漠,南方有水乡,东边有大海,西边有群山。还有各种好吃的点心,什么云片糕、琥珀糖、玉露团、龙须酥、金丝饼、碧螺春卷,你吃过一定会喜欢的。不过最多的就是人。浪迹江湖的侠客,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穿着盔甲的士兵,娇滴滴的大户小姐……各种各样的人,到处都是。”
听起来很有趣,阮夜想。他也松开了桨,和晏茸并肩躺在一起,任由小船在湖中央漂荡:“他们也都像你一样好看吗?”
晏茸愣了一下,笑道:“那怎么可能。但是好看的人也不少,像我这样的,不过是比一般人好看点罢了。”
他突然凑到阮夜耳边:“但是像你这般容貌的,肯定是凤毛麟角。”
少年温热的气息在耳畔撩拨,阮夜只感觉一阵麻痒,他缩了缩脖子,感觉脸上有点微微的热,不免恼怒地瞪了晏茸一眼。
晏茸乐了:“你瞪我做什么,我又没骗你。你真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看的了。说真的,你若是喜欢外面,不如出去看看?”
阮夜心中微动。如果能和晏茸一起的话……也不错。
“好啊,反正有你在,就算遇到我不懂的事,你也会帮我解决的吧。”
他是真的很期待,可晏茸却突然沉默下来,于是他心底的那些雀跃,也就一点点淹没在这份静谧里。
“对不起。”他过了许久才听到晏茸的声音:“我……不能和你一起。你别难过,我只是……”
少年的嘴唇咬得发白:“我现在一无所有,你跟着我会吃苦的。”
“我不怕啊。谷里也称不上多富裕吧,而且日子都是越过越好的,我们可以白手起家嘛。”阮夜兴致勃勃地建议:“或者你无处可去的话,不如就在谷里住下来?”
晏茸眼神微黯:“……对不起。谷里是很好,我也很想留下,但我还有点没做完的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回来看你的。”
阮夜不甚在意道:“那也没什么,我跟你走就是了。我又不怕吃苦。”
“你不能跟着我。”晏茸脱口而出,又急急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不是什么好人,会给你惹麻烦的。”
“……”阮夜一时失语。这是什么烂借口!他有些生气,但看到晏茸神色认真,说出口的话也不由得软了三分。
“谁说你不是好人了?我虽然没有见过多少人,但我绝对不会看错你。不然你自己说,你做什么坏事了吗?”
“……还没有。”
“那不就得了。就算你会遇到麻烦,那也不是你的错呀。”
晏茸眨眨眼,露出几分难得的迷茫:“可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我以后说不定就会变成个坏人,会做很多不好的事,也许……还会伤害你。”
“不可能。”阮夜毫不犹豫道:“你不是这种人。”
“……真的吗?”
“当然,我相信你。”阮夜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始畅想未来:“我相信,你以后肯定会成为天下闻名的大人物,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有好多人喜欢你、追随你、敬仰你。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他们,我曾经救过你的命,他们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晏茸被他逗笑了:“好啊。到时候我让他们把你奉为上宾,见你如同见我,看谁敢对你不敬。”
“那我们可说好了。等我以后出去了,你可不能忘了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
阮夜想,晏茸果然没有食言。他真的成为了那样有名的人物,而且,也真的没有忘记他。他陷在安稳的梦境中,直到天光大亮。
年轻真好啊(抹眼泪)
小时候的两个都好可爱www
“落盘珠历历,摇佩玉铮铮。”——白居易《和令狐仆射小饮听阮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旧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