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丝篁就跑过来敲他们的门——已是变得规矩了很多,不再直接推门而入了。晏茸睡了个好觉,神清气爽地起来开门:“大早上的怎么了?你阮哥哥还没醒,小点声。”
“哦。”丝篁吐了吐舌头:“扫墨有事找你,他自己不敢来,非要我过来叫你。”
晏茸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一身松绿色缠枝暗纹锦袍的扫墨坐在桌边,手里捏着张纸条,周身的富贵气质也盖不住一脸的苦大仇深。
“哟,这是怎么了?”晏茸施施然落座,给自己倒了杯水:“谁把我们丰神俊朗的曲知墨公子惹不高兴了?告诉我,我晏子新帮你做主。”
“……阁主,你就别取笑我了。”扫墨摊开手里的纸:“飞虎门掌门来信问你看好哪方势力,点方不敢自作主张,写信来问你怎么回呢。”
晏茸被他严肃的模样逗笑了:“就这事?这也值得你烦恼一回,那我岂不是不用活了。看你这表情,对这封信有什么想法?”
“我只是有些不解。”扫墨摇了摇头:“我不是愚忠之人,如今陈家那个样子,群雄逐鹿,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但飞虎门这种二流江湖门派,居然也来打听咱们的意思……他就这么信得过咱们,想要争一份从龙之功?”
晏茸摩挲着光滑的杯沿,若有所思:“他们这么做,也算是迫不得已。”
他就徐徐为扫墨分析:“你也说了,他飞虎门不过是二流门派,甚至在二流里还排不上上等——往上数,武当少林,千年基业在那里,根本不在乎这些俗事;再或者丐帮、峨嵋、泰山、青城这些大帮派,谁坐那个位置也影响不到他们;再如柳州秦家、开封王家、青州马家,还有你们淮北曲家,在本地素有根基,便是真的大厦将倾,也足以保证族人有吃有穿,性命无虞。”
“可他飞虎门有什么?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连一个像样的高手都没有。也就只能赌一把,若是跟对了人,日后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即便选错了,帮派里个个孑然一身,也没有亲眷拖累——想法也不能说错。”
晏茸淡淡一笑:“至于你说的,他不信我们又能信谁呢?他们能力有限,只能雪中送炭,却没本事锦上添花。如若不先下手为强,等起义军规模起来了,恐怕也用不上他们那种水平的人了吧。”
“可为什么选了我们,不是还有凝光楼……?”
“所以我猜,凝光楼那边肯定也收到了同样的信。两相比对,再决定押哪一注——既然如此,就不必问凝光楼的意见了,你让点方看着回吧:曲靖那边的义军虽然暂时和朝廷打得有来有回,但时间久了必然支撑不住;泉州的程家军倒还可以,隐隐有壮大之势;若他们有心,最近辽东一带也不乏招兵买马之辈,叫他们自己拿主意去吧。”
扫墨依言提笔写了回信,绑在鸽子腿上传回临江:“阁主心里未必没有打算吧?”
“打算嘛,自然是有。”晏茸沉吟道:“他们来问我的意见,无非是觉得咱们和凝光楼都不会愿意牵扯进权势纷争。但有些事,恐怕不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虽然有些人看不上江湖势力,但打我们主意的人,想必也不会在少数。”
他仿佛看出扫墨的不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朝一日……你就回曲家去吧。你和木香他们不一样,有家族护着你,况且丝篁还那么小,到时候少不得也要托付给你了。”
扫墨有些犹豫:“阁主……”
“怎么,舍不得我,想要和我生死与共?”晏茸又恢复了那副熟悉的轻佻口吻,似笑非笑地瞥了扫墨一眼。
扫墨心里最后的一点不安也被这一眼冲散了,他惶然摆手:“属下不敢,阁主还是和阮公子琴瑟和鸣去吧。”
晏茸失笑,想着阮夜也该醒了,便准备回去看看。谁料一开门,正和丝篁撞了个满怀。
“不好了哥哥,有山匪来劫村了!”丝篁的小脸上一片苍白,微微喘着粗气:“致虚和守静已经先出去了,我怕他们打不过……”
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晏茸摸了摸丝篁的头,沉声道:“别怕,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你们护好那些村民,剩下的交给我们。”
他平素总是笑着说些不着调的话,叫人常常忘记他的本事,只有当他真正严肃起来的时候,才能窥见那位二十二岁便建立弦思阁、一剑单挑数十名杀手的青年侠客晏子新的影子。丝篁望着他镇定自若的双眸,也渐渐冷静下来,乖巧应是。
话音未落,旁边的房门被推开,阮夜快步走来,将晏茸的佩剑递给他:“走吧。”
他似乎刚醒,还未来得及束发,如瀑的青丝垂至腰际,更衬得他肤白如玉,也稍微化解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意。晏茸眼前一亮,若不是时机不对,他倒是很想调戏几句——但此刻却也只能对阮夜报以一笑,便朝村口掠去,一剑隔开沉重的铁斧,将致虚和守静替了下来:“叫他们躲好。”
阮夜和扫墨紧随其后,剑光扇影共同封住了山匪们的退路。
阮夜内力比之常人较弱,因此他师父陶隶特意为他造了一柄玄铁短剑,既方便他驾驭,又能占兵器之利。他习的也不是陶隶最擅长的连珠剑法,而是陶家家传的回风剑法,以轻盈迅捷见长,使起来飘逸如仙。
相比之下,晏茸则更喜欢以势压人,剑招大开大合,力求事半功倍。阮夜偶尔分心看去,发现他几乎只是一味进攻,也并不拘泥于一套剑法,而是各种招式随心所欲地转换。他心下感慨,晏茸不愧是武学奇才,再难的剑招被他使来,也如行云流水一般。
山匪大多没什么武功底子,不多时就渐渐落了下风。扫墨手腕一翻,折扇在最后一人颈间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阁主,都在这里了。”
“既没有漏网之鱼,就收拾了吧。”晏茸收剑回鞘,掏出丝帕擦拭着手上零星的血迹,又摸出一块新的帕子递给阮夜:“擦擦?”
“谢谢。”阮夜便也学着他的样子认真擦了擦手,他觉得若是扫墨也需要,晏茸还能掏出第三块。
但扫墨自然是不需要的——他已经领命去处理尸体,孩子们也从屋里跑出来:“结束了?”
丝篁眉飞色舞:“你们好厉害!特别是阮哥哥,用剑的时候好漂亮!”他比划着阮夜刚刚的动作:“像画一样好看!”
晏茸乐了:“怎么我不厉害?自从你阮哥哥一来,就把我忘到一边了是不是?”
丝篁连忙表态:“大家都厉害的!我以后也要成为像哥哥一样的人,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小滑头。”晏茸刮了下他的鼻子,转头对上阮夜欲言又止的目光:“栖迟怎么了?”
“你们……”阮夜眉头微皱:“一直都这样打打杀杀的吗?”
“这些人不算什么啦,以前还有人想刺杀哥哥呜……”丝篁的嘴被晏茸眼疾手快捂住,他眨巴着大眼睛,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想描绘一下晏茸以一敌百的英武身姿呢。
“栖迟不是问这个。”晏茸松开手,若无其事地对阮夜道:“你没赶上好日子,早些年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天下还没有乱到现在这个地步。自从狗皇帝上位,亲小人远贤臣,孟朝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他自己对朝政一窍不通,几乎把所有事都交给左相左锦轩。不过左锦轩可不是什么好人,欺上瞒下,结党营私,狗皇帝却好像一无所知似的,还对他言听计从。”
当今圣上陈景瑜即位至今已有十三年,丝篁无缘得见先帝治下的江山,难免好奇:“听起来,先帝也算是个明君了?”
“明君可称不上。”提起先帝,晏茸这样巧舌如簧的人也略微词穷:“他这人,只能说不适合当皇帝。不过,怎么说都比他儿子强多了。陈景瑜那个蠢货,就差把龙椅让给左锦轩坐了。”
他似乎对皇帝很是不屑:“不说别的,沿海二省前两年就频繁有海寇出没,朝廷下旨让浙江副都指挥使廖鸿练一支水军,却派了左锦轩的得意门生孙黎任水师总督。栖迟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阮夜:“……看现在的样子,这水师想必没有练成。”
“那是自然,孙黎他们贪了练兵的钱,廖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年前打了几场败仗,被狗皇帝一怒之下贬了官,下放岭南去了。现在又换了个叫冯乐康的接他的班,也不知道能顶多久。去年收成又不好,各地都缺粮,南方的粮还要运往京城,百姓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海寇再来抢上几回,落草为寇的人就越来越多。”
“听起来,也算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
“迫不得已是真的,情有可原倒未必。”晏茸并未留情:“天底下走投无路的人多了,也不见得大家都去偷去抢。但这些山匪,自己又没本事,活不下去了只会抢别人的,就算原本有十分可怜,现在也减剩一分了。”
阮夜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如今天下竟已是乱世了?之前还以为苑安那样的是例外,没想到孟朝竟沦落至此……我师娘若是知道了,想必心里也会难过吧。”
晏茸也颇为感慨:“虽说还没有大乱,但想必也快了。近两年各地都有起义军活动,兴许哪一支成功,这天下就要改姓了。我身在江湖,只能护得眼前这一小片安宁,庙堂上的那些腥风血雨,我却是即便知道也无法阻止。”他叹了口气:“只盼着日后江山易主之时,我们都还无病无灾地活着吧。”
“说什么晦气话。”阮夜有些不悦:“你自然是会长命百岁的。”
“那就承栖迟的吉言了。”晏茸笑眯眯拉住他的手:“我们先回去吧。”
阮夜没有做声,任由晏茸牵起他,在丝篁和扫墨的陪伴下缓缓向来路走去。两个小道童安抚了受惊的村民,也跟上来缀在他们身后。
冬日的阳光带不来多少温暖,但却足够明亮,空气中弥漫着肃杀过后的沉寂,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走回小院。有好奇但胆怯的村民躲在门后偷偷打量他们,晏茸发现了,便也装作不知。他只希望这一路长一些,再长一些,能把这份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延续到地老天荒。
可惜世事并不会因晏茸的痴心妄想而改变,即便他们走得再慢,雪明的小院也已经近在咫尺。守静很是抱歉:“诸位远道而来,没能尽地主之谊,已是失礼;还连累诸位卷入此等无妄之灾,实在惭愧。此番多谢诸位鼎力相助,他日必当如实禀报师父他老人家……”
“停。”晏茸只觉得有数十只蝉在耳边聒噪,急忙出声打断:“你平时也是这么念叨你师父的?”
“为人弟子,应当谦谨恭肃,怎可目无尊卑,妄议师长。”
晏茸:“……”怪不得雪明能忍这么久。他转头对致虚道:“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不用管我们——别让你弟弟再说话了。”说罢拉着阮夜径直回房,走得堪称健步如飞。
阮夜直到坐在椅子上,才从那副垂眸深思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子新……”
晏茸从包袱里翻出金疮药和细布,语调微冷:“手伸出来。”
“……”阮夜乖乖伸手:“被你发现了。”
“怎么,我若是没发现,你还打算一直瞒着不成?”晏茸卷起阮夜的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细长的伤口。伤口并不深,但鲜红的血在阮夜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分外刺目,晏茸不禁微微皱眉,一边上药一边埋怨道:“受伤了也不说……你是还把我当外人,连这点小事也要瞒着?”
“我没有。”阮夜下意识反驳,又道:“今日是我大意,以后不会了。”
晏茸摇摇头,为他仔细裹好伤口,打了个精巧的结:“慢慢来,也不急于一时。至少……你还有我呢。”在你能够独当一面之前,我永远会护着你。
阮夜抿了抿唇,低低地应了一声。这确实是他第一次杀人,木桩和假人砍得再多,也比不上真实的鲜血更让人触目惊心。他不是圣人,也不会心慈手软,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他以为自己掩藏得不错,可晏茸好像能看穿他的想法,还给了他最坚实的安慰和承诺——既然如此,他更要努力成为有资格站在晏茸身边的人才行。
他站起身,轻轻搭上晏茸的肩,像一个半遮半掩的拥抱:“我记住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子新。”阮夜听懂了丝篁的未尽之言,晏茸这个阁主表面上风光无限,可私底下的腥风血雨肯定是少不了的。他有些不敢想,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晏茸经历了多少次绝境逢生。好在他还来得及,好在晏茸还活着,他们不至于阴阳两隔。
阮夜的声音清澈而温柔:“你也不要逼自己太紧,若乱世能被你一人护住,那便不叫乱世了。”
阮夜是成长型哦,后面会很强的www
而且他和晏茸擅长的不是一个方面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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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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