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似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盔甲屏障一般，不再为眼前之景惊惧，而是挑着下巴，胸有成竹地看向眼前华丽之人。
丰年盯盯瑞雪，又迅速打量那位瑞雪口中的“助生大人”。她心中疑惑，就如师父为她讲解《般若经》那般苦涩。那时，她往往会盯着那枝兰花出神，如今兰花不在眼前，而在怀中。于是她只好低下头，尽力忽视二人之间凝滞的对峙。但她见瑞雪那般气定神闲，想来眼前之“大人”，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起码不会伤及她二人性命。
所谓“助生大人”，对瑞雪的话并未做过多反应。他低着头，轻笑了一声。随即又伸出右手，轻抚了抚茶几上的莲花托盏。此时丰年才发现，他的手宽厚成茧，又布满血色，似是刚剜了人的心脏，不免又吓的发抖。
他抬起头，丰年刚低下的头便也忍不住随之抬起——她又发现，这位大人的眼珠一赤一青，与其身上余下配色可谓是相得益彰。但不免又为他添了几分鬼意。
丰年想避其视线，却仿佛惹迷惑一般，被困在了那一赤一青中。她在惊吓中感受着那位大人的目光——温和又不失怒意，平和又不失好奇。两只眼睛仿佛被拆开来，诉说着不同的话。她在无形的束缚中挣扎着，这感觉实在恶心，像是困在沼泽里不可自拔。眼睛不能动，身子不能动，只剩下一张嘴。于是心一横，开口便道：
“不知阁下何方神圣，我为救我阿哥，不得不来此，望阁下见谅！”
这话几乎是从心脏里掏出来的，大约是受了白鹳的影响，说话有时也弯弯绕绕，体体面面的。可这话虽然体面，却是怒目圆睁从嘴里喊出来的。如若此时有人在旁观察其神色，必定会觉得荒唐无比——瑞雪便是此人。
她侧头瞧着丰年如此愤怒，心中有些惊讶，又有些羞愧。于是拉拉身旁之人的手腕，贴耳道：
“你不必如此，在此处，他无法伤害你我。”
丰年心道：“你不早说！”
“我也不想，可他控住我了！我身子动不了！只能动嘴了！”丰年轻声地吼了出来。
瑞雪见她气血上涌，面色潮红，思量着定是助生做了什么。于是便向眼前之人拱手作揖道：
“还望大人海涵。此人是凡人，恐怕受不住大人的拷问。”
下一刻，丰年便喘着粗气，面朝瑞雪的方向站着。随即，她听见了一阵阴森又爽朗的笑声，心中又觉翻天倒海。
正准备一头晕下，便被一只冰冷的瘦小的手温柔地扶住肩膀。起初她以为是瑞雪，但这手分明比瑞雪的手还要小！眩晕感阵阵袭来，又被一只炙热的宽厚的手死死捏住另一肩头，随后又即刻消失。
“对不住，他不喜欢你，我喜欢。”这声音又轻又细，像一阵烟似的飘进丰年的耳朵里，又在脑中打转。
瑞雪见势不对，便见缝插针地将丰年拉回了自己身边。
她僵硬地露出笑容，似讨好，又似威胁：“助生大人，”——她心中一动，眼前之人方才的神色并非助生——“不，伴生大人，这小娘子不过一介凡人。”
一只青色小手如花一般地遮掩着血色深唇，笑声音音绕柱，使人神颤魂抖。
“我还以为，你不知我。”那只青眼盈盈，温柔似水地质问着。
“方才愚钝，一时糊涂，望大人见谅。”瑞雪微微低头，腰杆却笔直挺着。她承力扶着丰年，后者呼吸稳定了不少，只是还有些混沌不清。
“不打紧，你生的漂亮，我也喜欢你。”青色小手悠悠地收回袖口之中，一婉转，便舞到身后搁着。又见那只赤色宽掌呈拳状，握在丹田之处。
瑞雪颔首，视线却从未离开过眼前这位神官的一举一动。那位神官大人，她早有所耳闻，但一直不大确信。银蝶噬魂，并非蠢笨之物，仙妖两气交织，化为天地之灵物，守不往生海之安宁。死魂入体，便能使其修为大涨。到了千年之际，便有一位脱颖而出，受后土娘娘点化，脱胎换骨，变身成仙。但这脱颖而出，实是浴血而出。千万银蝶相互残杀，决出那一位天选。成仙后，便掌管这一方天地，但不可再吸食魂魄，亦或取人性命。若犯此，便会被打入恶鬼道，永世不得成人成仙。因此，瑞雪才如此气定神闲。
如今这位神官大人，已牢牢在位置上坐了上万年，修为不容小觑。传说，这位大人在成仙后，将自己的力量一分为二，投身成了“蛮蛮”，便是凡人口中的“比翼鸟”。
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枝。
一赤，为助生；一青，为伴生。
“你方才说，你为救你兄长？”这声音，低沉而内敛，与方才的柔音软语大有不同。瑞雪心中明了，此刻开口的，为助生大人。
丰年逐渐恢复了意识，她晓得那话是在问她，心中还是不免颤抖。她紧紧捏住瑞雪的衣袖，尝试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忽觉如此行径太不体面，于是松开手，站直了身子。
“是。我兄长白鹤，乃一介凡人。不幸，被银蝶掳去生魂。我心痛如绞，方出此下策，来这阴阴之地，寻他下落。”丰年低下视线，娓娓道来。
“方才对你动怒，是本官思虑不周。但凡人来此，实属不易之事，不得不提防。生魂被掳之事，本官有所感知。但那银蝶魔化，已脱离了本官的掌控，本官也无能为力。但你兄长的肉身，本官却有力为你找寻。”助生又盘腿坐在了茶几后，那只赤色大手小心翼翼地拢在青色小手之上，将其护在丹田处。
丰年听罢，心中升起一股莫名之火：“这是什么道理！我阿哥遭受无妄之灾，你一堂堂神官，竟然管不住座下一只小妖！”
她心中这样骂着，但说出来的话，又婉转了些：“大人不必如此，我来此，也并不妄图寻求什么神仙大官的庇护。只求大人能告知，这魔化的银蝶，此刻究竟在何处。”
瑞雪在身旁不语，只低低浅笑着。
助生沉默着，紧闭的双唇之后却传来了盈盈笑声。那只青色小手，脱离了赤手的保护，宛宛地指了指丰年：“你这小娘子，倒有些意思。”
丰年不明觉厉，眼前之人为何男女不明，便转头看向瑞雪。只听身旁之人又贴耳轻声说道：“你看她双目双手，一赤一青；身为一人，实为两人。”
丰年心中了然：方才那冰冷小手，应是这位了。
“神官大人说笑了，小女子乃一介凡人，不敢造次。只希望能救回自家兄长，方得始终。还望大人告知。”
“那你可说说，你打算怎样救你家兄长？”青色小手端起那莲花托盏，承在手心玩弄。
丰年一愣，这她还真未曾仔细思量过。这一路，都是跟着瑞雪闯荡，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她追风她便不敢淋雨。而这往后什么情景，怕是连瑞雪也不知情了。丰年看向身边之人，发丝依旧如瀑如雪，周身也依旧寒冷无比。但看着那镇定自如的神色，她心中却是温和的。
“凡女愚钝，对于上天入地一事，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但凡女自知运气不错，下到这地狱之境，遇到的都是良人，”话至此处，丰年看向了身旁之人，“想来接下来的路，也是好走的。”
“愚蠢。”独属于助生大人那低沉之声，在房中如重鼓般震动。
丰年怒火攻心，一口血差点从胸中喷涌而出。她想把白鹤教与她的那些污言秽语一口气喷向这位助生大人，但想到还有事相求，便又忍住了。
瑞雪原本在旁不做声，只观戏，但此时也不愿沉默下去：
“助生大人不必思虑她愚蠢与否，一介凡人，在神境也翻不出什么腥风血雨。”
丰年像吃了一记苦果，心想：“你这话也没好到哪去啊！我的良人！”但她还是顺着瑞雪的话又重复道：
“她说的没错，凡女不敢造次，只想救回自家兄长。”
伴生没再应她的话，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瑞雪一眼：“你倒是热心肠，恐怕意不至此吧。”
瑞雪双手抱胸，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转头又去看那些帘布。
下一刻，莲花托盏被稳稳放在茶几上，未有丝毫声响。青色小手又收回袖口之中。
“那魔化之蝶，应是逃往了——云霞。”助生开口道。
丰年默不作声，心想：“继续啊，话哪有你这样讲的。云霞是何地？又在何处！”
助生继续说道：“云霞，便是死魂灵识之聚所。那魔化之蝶濒临绝境，云霞之气，有助于其妖气大增。”
丰年长呼一气，拱手作揖问道：“不知大人，可否愿意将我二人带去此处。”
“万事万物皆有因，万事万物皆有果。本官可以带你去此处，但你结下的果，又能是什么？”一赤一青皆怒目而睁，丰年心中微微惶恐，但依旧不卑不亢挺立着。
“只要能救我阿哥性命，虽死无悔。”
“本末倒置。你与你兄长皆为凡人，谁也不比谁尊贵。为何要以你之性命，换取他之魂魄？”助生轻抚着莲花托盏，瑞雪看着那原本扎眼的靛蓝，逐渐在赤手之下变为了藏蓝，如同染了血色一般。
丰年心中急切，不再愿与他周旋：“神官大人之所想，凡女并无心思思量。只望神官大人，指条明路。”
助生没再回话，只见手中之空盏，不知何时水汽腾腾。赤色宽手又放回了丹田之处，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只碧青婉转之手。
那托盏在其手心之上，只听伴生开口：
“小娘子，这盏中之茶名为毕溪，乃乌拓山雪顶岩石所化，可谓千毒之首。你喝了它，我便带你去那——云霞之处。如何？”
丰年神色未变，倒是瑞雪心中一惊，眼神也生了变化：
“大人这是何意？凡人之命，于大人并无作用吧。”
“小美人儿，你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并无杀意。只是这云霞并非一般之所。你们进去做事找人，是有期限，也是要承担后果的。你既是不必说，云霞本就是你三百年后的归途。但她，无论是苦果，还是良果，终究要结下一个果。终期一至，若是她能出来，助生便为她解毒；若是出不来，那便是她的果。”
瑞雪默默不语，看向身边之人。后者脸色并无异，比先前还多了些冷静从容。
“神官大人说的在理，我喝便是。”丰年忽然笑了起来，声调也变了些样子。瑞雪有些诧异，怀疑她又被下了迷咒，于是拉住了她的手腕。
丰年心中了然，便反手相握，以此退散其忧虑。她上前几步，正准备拿起托盏一饮而尽，却被伴生出言阻止：
“慢着，这托盏有千斤之重，你一凡人之躯，是拿不动的。蹲下，本官喂你。”
丰年盯着那莲花托盏，还心存疑虑：“莫不然，这神官是想占人便宜？”但依旧蹲下了。
依伴生所言，那毕溪无色无味，浸入脏腑无形。一月入喉，四月灼脾，六月衰心，十月尽命。俗话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云霞没这么可怕，但却也是，云中一日，人间半月。
丰年在心中盘算着，自己在云霞只有二十日，不知是否能将阿哥的魂魄找回。她顺着伴生的手，将那毒药一饮而尽。
下一刻，眼前神光乍显，云霞突起，天光尽泻。
“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枝。——曹植《释思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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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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