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白杨所说,以永生巷为中心向周围辐射的一小片店铺门窗紧闭,活动的百姓更是寥寥无几。他变换面貌询问多个过路人,皆是对这里讳莫如深的样子。
不像是真的不知道,更像是被迫改口。
昌都城内并未流言四起,商民个个配合闭户,钟灵猜测,朝廷应该已经派下专人处理疫病一事,且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将消息秘而不发。
白杨白天没再见过别的病患,可能早已被转移隔离,那么亮起的这盏灯,大概率就是朝中之人点起的。这么晚还在这鬼地方值夜,怪敬业的。
“咔擦”一声脆响自脚下传来,钟灵不再盯着远处的灯胡思乱想,从腰间取下知闻,借着它铃形花苞的微光照亮。
一阵风忽的吹过来,似是在催着她动作快点。她手里的铃铛依旧发着幽光,在寂静的夜色里照亮了才在她脚下就义的东西。
是只虫子,准确的说是它褪下的外壳,约有半个人手那么大,应该是赭褐色的。虫兄足足长了八条腿,眼睛大的近乎占满了它的脑袋,似是被什么毒物浸泡过一样,呈现一副干瘪的脱水状态。
钟灵早就有些腿软,此刻干脆蹲坐下去,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这种虫子她没见过,像是什么变异生物,出现在此处更是诡异。
“咔擦——”
又是虫子壳踩碎的声音,钟灵木在原地,可她没听到任何脚步声。目光定在眼前虫兄的身体上,她考虑是不是被吓出了幻听,一朵巨大的影子缓慢移向她脚下,安静、沉缓。
接着一双鞋子,停在了面前,盖住了虫子,咔擦声又响起。
钟灵猛地抬头,手已经要去拔发簪,看到眼前人又愣住了。是个阿婆,她披着遮头的粗麻衣无声站着,五官看不出什么异样,却浑身散发着腐臭,一身的白衣捆在一根麻绳里,她在服丧。
“姑娘?你能看得见我吗?”
一阵凄凉哭声乍起,阿婆猛地倾身抓住了钟灵的手臂,抬起一张死气难挡的脸,浑浊的泪水从她眼眶滑落。
钟灵一边扶着摇摇欲坠的阿婆,一边为她探息把脉,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正在说话的是个死人了。
殊不知她身后,是一双早就不知跟了多久的目光。
白煜本在院中发愁饮酒,听到了外头一阵有一阵无的古怪脚步声才出来查看,便看到眼前的姑娘。
这姑娘又是蹲下又是站起,张着嘴自言自语,却又像在和谁对话,就是她周围半个人影也没有,恐怕精神不太正常。
他便打算出面将其送出去。
“救救我家阿旗吧仙人!我求求您了!”阿婆确认了钟灵的确看得到自己,哭诉地越发声嘶力竭,钟灵也意识到阿婆并非普通百姓,而是早已经死去,却没能成功回到灭坤海。
钟灵听说过这种事,多半是因为梦境生灵失去了证明身份的归元符——便是岛主在她入岛时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好保存的一张纸片子。
阿婆骤然失声,不待钟灵过问更多可能嫌犯的事,便扑通一声倒下了。钟灵赶忙要俯身,肩膀上落下一只手。
“啊!”屡遭刺激,她被吓得叫起来闪身躲开,这次彻底拔出发簪,再变幻成剑身之前转身看了身后一眼,是个白衣净面的高挑男子,通身穿着藏着贵气。
那手也很快收回,在她一个转身后,那人便擦着地面灵活后退。钟灵正欲观察,脚踝上却再一次爬上了一股颤巍巍的力道,来自身后,又是一只手。
怎么还来?
那虎口卡在她的后脚颈,皮肤粗糙得像是软头的针毡。她边用力挣脱着脚踝边往身后看,很轻易就挣脱了,原来是方才晕倒的阿婆。但却又不算是,只因眼下的阿婆比方才的可怖多了,面上同样爬满不均匀的红斑,目眦欲裂的样子,这一抓仿似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那男子倒没有再攻击的意思,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钟灵的样子若有所思,发现钟灵回头时问道:“姑娘,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吗?”
他们现在是真的隔的不远,他十分确认自己只看到一片干净的地面,硬说有,也无非是这姑娘的影子。
但她神色冷峻,身手利落,并不像什么精神不正常的疯子。直觉告诉他,恐怕她眼中不是一片空地。
“姑娘,我没有恶意,不必这么剑拔弩张。我只是方才就看到你一身古怪,猜想你怕不是遇到了什么……”他谨慎有礼地措辞,并抬步走向钟灵,“不干净的东西?”
钟灵皱着眉犯嘀咕,这人是谁?始作俑者还是朝廷官员,是真的看不见还是装的看不见。
“我身后的那片血,你看不到吗?”
男子挑了挑眉,直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钟灵捏紧发钗,没想贸然攻击,只见此人停在面前,微微俯身,试探着来到她的手腕。
钟灵再次选择静观其变:“你要做什么?”
男子勾起嘴角抬起手掌展示自己手无寸铁,低声道了句“失礼”,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被钟灵攥在手里的发钗,随手一扔帕子,才握住簪针把它取了出来,钟灵顺势松手,男子则动作流畅地挑了她垂下来的长发将发钗重新簪了回去。
然后他慢悠悠地说:“聊表诚意,姑娘信我。”
诚意?钟灵瞥他一眼,无语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发簪,发现位置的确很合适,她不禁怀疑自己走错路进了什么勾栏里了。
男子已经浑不在意地背手往她身后走,钟灵跟着转过去,只见他双脚已经活活穿透了阿婆的身体,然后他抱臂站定,继续耐心十足地问:“实不相瞒,在下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是个普通人。
钟灵叹口气,心想普通人反而更麻烦,因为她方才的异样举止可能早被看了个干净,这可不好解释。
她盯着地上的阿婆,考虑实话实说的可能性,果断否决了。她正面迎上男子的目光:“我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且并不是一摊血迹。但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你那个花把式,我可感觉不到什么诚意。”
那男子微笑点头,似乎认同了钟灵的说法,又不知从哪里拿出的一把扇子捏在手里,缓缓展开了,一幅劲骨墨竹跃然纸上。
“少时饮酒作乐时学的花招,见笑了。在下朝中命官白煜,全权负责永生巷疫病一事。方才我看姑娘你举止鬼祟,深夜进入旁人避之不及的疫病源地,我有权将你捉拿审问,治你一个扰乱公务的罪,但显然我没有这样做。”
“这样够吗?”他收起折扇,神色已然正经起来,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无法忽视,方才的温柔多半是装的。他不等钟灵说什么,便笃定道,“你不是东垠人,且来昌都没有超过三日。”
钟灵闭上眼默然良久,想把神算请过来给自己算算每日气运,怎么今天如此流年不利。眼前人姓白,是东垠国国姓,天潢贵胄一位。那随身的墨竹扇恐怕是他的身份象征,城中无人不知的程度,这才断定钟灵不是本国人。她想了半天谎话的腹稿,有点懒得折腾了,低头看了看腰上的知闻,预想了一下回琼楼被发现子穗送出去又有多少精彩谣传的情景,但总归是千年以后的烦恼,便更坚定地一手摘下了子穗——越重要的,越不重要。
然后她说了声“别动”,效仿这位天潢贵胄少时花招,凑近了要回敬,子穗的藤蔓懂事地按他腰身延长攀爬,白煜要出手去碰,钟灵出声喝止:“等一下。”
钟灵缓缓蹲下,伸着手指点了点已经完美缠绕在白煜腰间的子穗,说起了话:“我办事,你牺牲一下。”
白煜:“?”
钟灵解释:“哦,没跟你说话。这东西灵性得很,先跟着你了。摸一下就抵了浇水施肥,百年常青。”
白煜皱着眉试探着摸了摸,那子穗上的黄藤铃立刻亮了起来,随之改变的,是他所感的周遭温度,夜凉得像掉进了冰窖,而眼前的姑娘身后,是一具横陈的尸体。
还有…还有一种隐晦的不属于他自己的恐惧感从心底升起。
白煜先拉着钟灵后退了一步,挡在钟灵身前,警惕地观察着阿婆的尸体。
钟灵在他身后出声:“看到了?”
白煜才愣了一下,皱着眉转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钟灵才隐晦地编起瞎话来:“我只能做到让你看到她,但不能为你解释你之前为什么看不到。这东西叫足音。与我腰间的知闻是母子穗的关系,这种植物认主,跟了你就是你的了。但也认亲,所以我能看到的,你也看得到。”
“所以你方才在跟这位死去的阿婆对话,你杀了她吗?”
钟灵看白煜一眼,蹲到阿婆面前为她合上双眼:“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我给你看这个?阿婆在永生巷游荡数日,已经强弩之末,给我交代了遗言就驾鹤西去了。”
她说罢,再度回想起阿婆凄惨的哭诉。
“阿婆说自己的孙子走丢了,看她比划的样子孩子年纪不大,应该在十岁以内。她家中或许有古怪,有外人留了字条模仿孙子的口吻与她告别——想必你已经将巷中百姓全部转移隔离,可以从这一户下手追查。”钟灵道。
白煜听完,也蹲下仔细查看起阿婆来,直到确认这真的是个人。眼前的事情和钟灵都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难怪请遍名医甚至出动了太医院辞官归乡的东垠圣手,至今却也无法得出一个救治这古怪疫病的方法,只能用一些名贵药材吊着危重百姓的命。
眼前这个姑娘他必须留下。
“我核查过户籍,有一户人家登记在册,在巷中却并无对应,隔离的人群中也并无这户人家,似乎凭空消失一般。今夜古怪之事无法用常理解释,想必户籍问题也同样。”白煜抬眼,认真地看向钟灵,“你来昌都,是为了什么事,我是东垠国二皇子,可以无偿为你提供帮助。但是最近这几日,需要你留下帮忙协助查案。”
原来是二皇子,钟灵咬着下唇,为难已经写在脸上。谁知这白煜又补充了句:“你的秘密,我不过问。不管你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底的鬼魂还是什么边地能通灵的巫师……”
“好。”钟灵干脆地答应道,反正和鳏鱼骨羹毒扯上关系,哪怕与叛军无关,她也需要追查到底,有这么一个皇子帮助能省很大力气,毕竟她虽然真的是天上的神仙,却也不能在梦境世界为所欲为,坏了规矩。
钟灵向白煜伸出手,意图扶他起来:“钟灵,钟灵毓秀前两个字,我是个游医,医馆就开在昌都城外。出城避灾的百姓提到城中有疫病,这才亲自入城查看——我没有任何恶意,救治百姓是我唯一的目的。”
“钟医师,我记下了。”白煜礼节性地搭了一把钟灵的手起身,没对钟灵表的忠心作出评价,显然不怎么信,但还是说了下一句。
“合作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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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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