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朔风裹挟着黄沙与捷报,一路吹过苍凉的戈壁,吹过蜿蜒的官道,最终将这消息送入了九重宫阙。何彦书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绥国公府嫡子、御前侍卫的标签,而是与“孤军深入”、“智勇双全”、“阵斩匪首”这些充满血性的词汇联系在一起。当他骑着那匹同样经历了风霜的战马,踏着京师久违的青石板路归来时,身影依旧挺拔,眉宇间却褪尽了最后一丝少年稚气,取而代之的是边关风雪磨砺出的冷硬沉稳,以及深藏在眼底、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忧思。
紫禁城的阳光似乎都比西北柔和许多,洒在朱红宫墙上,泛着富丽堂皇的光泽。但何彦书却觉得,这阳光下的每一寸空气,都比黑水峪的刀光剑影更令人窒息。觐见的路上,遇到的无论是同僚、上官还是太监,态度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恭敬依旧,但那恭敬底下,多了几分真实的忌惮或热切的攀附,少了几分以往看待勋贵子弟的随意。他明白,这是军功带来的分量,是用鲜血换来的尊重,也是将他更牢固地捆绑在这架庞大权力机器上的绳索。
乾清宫西暖阁,龙涎香的气息氤氲不散。乾隆皇帝胤禛端坐在御案后,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跪在下方请安的年轻臣子。何彦书伏在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仿佛要穿透官服,看到他内心深处。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肃州一役,你以寡敌众,临危不惧,深入险地,毙杀顽匪,扬我国威,安靖地方,功不可没。朕心甚慰。”他并没有过多渲染过程的惨烈,而是直接肯定了结果,这是帝王术。
“臣不敢居功。”何彦书起身,垂首而立,声音平稳,“全赖陛下天威浩荡,将士用命,臣不过恰逢其会,尽了本分。”他回答得谦逊得体,将功劳归于上意和集体,这是历经生死后悟出的分寸。
皇帝微微颔首,对这番回答显然满意。他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几句边关防务细节和当地民生,何彦书皆依据所见所闻,言简意赅地答了,条理清晰,并无夸张。随后,皇帝便宣布了赏赐:黄金千两,帛缎百匹,外加一柄御赐的宝剑。最后,才是最关键的一句:“御前侍卫副统领一职出缺已久,朕看你就很合适。即日起,你便领了这个差事,好好当值,莫负朕望。”
正四品的御前侍卫副统领!这已不是虚衔,而是手握部分宫禁宿卫实权的要职。殿内侍立的太监们交换着眼色,心中皆明,这位何小公爷,圣眷正浓,前途无量。
何彦书再次跪倒谢恩,心中却无多少喜悦。他知道,重头戏还在后面。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如同闲话家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你今年也十八了罢?立了功,升了官,这家室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赫舍里家的云珠格格,品貌出众,性情温良,太后与朕瞧着,与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朕已问过你父亲的意思,他也是赞同的。待钦天监选个吉日,朕便亲自为你二人赐婚,成就这段佳话。”
来了。如同等待已久的铡刀终于落下。何彦书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抗拒,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惶恐与感激:“陛下天恩,臣……臣感激涕零!只是……臣刚从边关归来,身上伤痕未愈,且自觉年少识浅,未经大事,恐委屈了云珠格格,也想……也想再多些时日历练,以备将来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力……”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哪怕明知希望渺茫。
皇帝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目光深邃地看着他:“爱卿过谦了。经此一役,足见你已堪大任。成家立业,相辅相成。赫舍里家是朕的股肱之臣,云珠那孩子朕是知道的,最是贤淑懂事,定能成为你的贤内助,为你安定后方,让你更安心为朝廷办事。此事,不必再议,朕意已决。”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何彦书感到一阵眩晕,他仿佛能看到那无形的、用圣旨编织的牢笼,正缓缓向他罩下。他只能重重叩首,将所有的痛苦、不甘与绝望都压抑在喉咙深处,化作一句干涩的:“臣……领旨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他退出乾清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时,初夏的阳光明媚得刺眼。他却觉得周身冰冷,那身崭新的四品官服如同沉重的铁甲,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皇帝的“赏识”和“恩典”,像最甜蜜的毒药,将他推向既定的命运轨道,离那个在北五所苦寒中挣扎的身影,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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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国公府今夜灯火通明,宾客盈门。庆祝何彦书凯旋暨升迁的宴席极尽奢华。何致远难得地满面红光,穿梭于宾客之间,接受着众人的恭贺。富察氏看着儿子,眼中既有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看得出,儿子虽然应对得体,但笑容底下是化不开的疲惫与疏离。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勋贵、官僚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何彦书的军功,更离不开那桩已由皇帝金口玉言、只差一道正式旨意的“良缘”。赫舍里家虽未正式出席,但无形的存在感笼罩着整个宴会。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将何彦书与赫舍里云珠视为一体,仿佛他们已是铁板钉钉的夫妻。
何彦酒量本就不佳,加之心情郁结,几杯御酒下肚,便觉得头晕目眩。他寻了个借口,离席走到后花园的荷花池边。夜风带着水汽和花香拂面,稍稍驱散了宴席的喧嚣和浊气。他扶着冰凉的栏杆,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清辞……”这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到那个贴身藏着的、已经有些褪色和破损的香囊。指尖传来的微弱触感,是他在这个虚伪喧嚣的世界里,唯一真实的慰藉。
“彦书。”身后传来熟悉的温和嗓音。
何彦书没有回头,也知道是陈子衿。他能感觉到好友走到了他身边,与他一同沉默地望着池水。
过了许久,陈子衿才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回来就好。京中……局势复杂,你如今风头正盛,更需谨言慎行。”
何彦书苦笑一下,没有接话。
陈子衿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北五所那边……我托了个还算可靠的老太监,偶尔能递些消息。孟姑娘……她的情况,很不好。”
何彦书猛地转头,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紧紧盯着陈子衿:“她怎么了?!”
“浆洗处的活计,非人所能承受。冬日里双手冻烂,夏日里闷热难当,病了几场,无人真心照看,全靠硬扛。前些时日,因清洗一批进上的绸缎时,被旁人做了手脚,污了一匹,被管事太监寻了由头,罚在院中青石板上跪了整整一夜……”陈子衿的语气充满了不忍,“人已瘦得脱了形,只是……只是那眼神,却依旧清亮得让人心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何彦书的心上。他仿佛能看到清辞跪在冰冷石板上单薄颤抖的背影,能看到她手上狰狞的冻疮,能看到她因病痛而苍白的脸……怒火与心疼交织,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假山上,手背瞬间渗出血珠。
“我要去见她!我现在就要去!”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陈子衿一把死死拉住他,力道之大,出乎何彦书的意料。“彦书!你冷静点!”陈子衿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你现在去,能做什么?劫狱吗?那是北五所!是宫里最底层的牢笼!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御前侍卫副统领!皇帝刚刚亲口赐婚!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赫舍里家会眼睁睁看着你去见那个他们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吗?你这一去,不是救她,是把她往死路上逼!是把你何家往火坑里推!”
陈子衿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何彦书瞬间僵在原地。是啊,他现在去,除了给清辞带来更快的灭顶之灾,还能有什么结果?皇帝的赐婚像一道天堑,将他与她彻底隔开。他空有副统领的官职,在这深宫规则面前,却依然无能为力。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淹没。他靠在假山上,仰起头,夜空被飞檐划割成破碎的蓝色绒布,几颗寒星冷漠地闪烁着。他赢了边关的仗,却输掉了最重要的人。这身荣耀的官袍,此刻仿佛成了最讽刺的枷锁。
“那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绝望。
陈子衿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忍。彦书,现在唯有忍耐。蛰伏起来,巩固你的位置,积累你的力量。在你拥有足够的话语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抗规则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是致命的。保全自己,才是将来有可能救她的前提。”
何彦书闭上眼,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脸颊。陈子衿说的,他何尝不懂?只是这理智的抉择,需要付出的代价,是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在苦难中煎熬。这份忍耐,比黑水峪的刀光剑影更加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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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赫舍里府邸的深闺之中,烛光摇曳。赫舍里·云珠对镜卸妆,镜中映出的容颜娇艳依旧,眼神却冰冷如霜。心腹嬷嬷正在低声禀报国公府宴席的盛况,以及皇帝已亲口许诺赐婚的消息。
“格格,这下可算是定下来了。只等圣旨一下,您就是名正言顺的何家少奶奶了。”嬷嬷脸上堆着笑。
云珠却冷哼一声,将一支金簪重重拍在妆台上:“定下来?我瞧他心里根本就没定!今日宴席上,他虽在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回来后便独自去了后园,分明是心有旁骛!”
嬷嬷忙劝道:“格格多虑了。何副统领刚经历生死,又蒙陛下如此隆恩,心中有些激荡也是常情。等成了婚,朝夕相处,以格格的才貌手段,还怕收不住他的心吗?”
“收住他的心?”云珠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要的不是他的心,是他这个人,是他带来的荣耀和地位!那个北五所的贱人,一日不除,我心一日难安!”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母亲明日要进宫给太后请安,我也去。有些风,该吹到太后老祖宗耳朵里了。得让老祖宗知道,有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正碍着她亲自撮合的好姻缘呢!”
荣归的盛宴之下,暗礁密布。何彦书踏着军功铺就的阶梯,看似步步高升,实则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前有皇命难违的婚姻,后有虎视眈眈的阴谋,而他心中唯一的净土,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承受着无尽的风雨。这条用鲜血换来的归途,注定布满荆棘,而他与孟清辞的命运,在权力的漩涡中,正被推向更加未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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