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彦书背上的杖伤在太医的精心诊治和母亲的日夜照料下,渐渐结痂愈合,但那份刻骨的屈辱与钻心的痛楚,却如同附骨之疽,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变得愈发沉默,往日那个眉眼飞扬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彻底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沉寂、行事愈发沉稳内敛的年轻官员。他按时入宫当值,处理公务一丝不苟,对上官恭敬有加,对下属恩威并施,甚至面对赫舍里家愈发露骨的联姻催促和云珠刻意营造的“偶遇”,他也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客套。
只有夜深人静,独处之时,他才会卸下所有伪装,取出那个藏在贴身暗袋里的、已经有些发旧却依旧带着淡淡墨香的香囊,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浮木。辛者库……那三个字如同梦魇,日日啃噬着他的心。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极其隐秘的关系,试图打听清辞的消息,但得到的回报寥寥无几,且都是令人绝望的只言片语:“入了辛者库,便是入了鬼门关。”“日日舂米洗衣,动辄打骂,病痛缠身……”“人是还活着,但也……只是活着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知道,清辞正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承受着非人的折磨,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比背上的杖伤更让他痛苦百倍。他时常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清辞浑身是血,向他伸出枯瘦的手,他却怎么也抓不住。
这一日,翰林院送来一批需要御前侍卫副统领协查归档的旧年舆图,负责交接的正是陈子衿。公事办完,两人寻了个由头,走到侍卫值房外一处僻静的廊下。
“你的伤……可大好了?”陈子衿看着何彦书明显清瘦了不少的脸颊,低声问道。
何彦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皮肉伤,不碍事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子衿兄……辛者库那边……可还有……消息?”
陈子衿眼中掠过一丝沉重,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托的那条线,前几日也断了。听说辛者库新换了个管事太监,是吴书来的干儿子,手段……极为严苛。如今里面如同铁桶一般,消息很难传出来。”他看到何彦书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不忍,补充道,“不过,暂无……死讯传出。”
暂无死讯……这大概是目前唯一能称得上“好”的消息了。何彦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多谢。”他哑声道。
“彦书,”陈子衿语气凝重,“我知道你心里苦。但眼下,你更要稳住。陛下虽未再深究,但眼睛必定还在盯着你。赫舍里家那边……更是虎视眈眈。你越是表现得在意,孟姑娘的处境就越危险。”
“我明白。”何彦书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我不会再莽撞了。”他抬头望向宫墙深处那一片象征着绝对权力和冷酷规则的殿宇楼阁,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这个仇,我记下了。总有一天……”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紧握的双拳和绷紧的下颌线,已泄露了他心底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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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何彦书在压抑中积蓄力量的同时,辛者库这个人间地狱里,孟清辞正在经历着炼狱般的煎熬。
与北五所相比,辛者库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绝境。这里聚集着宫中最低贱的罪奴,从事着最繁重、最肮脏的劳役。孟清辞被分到了浣洗房,负责清洗所有宫内最低等太监和粗使宫人的衣物。这些衣物往往沾满污秽,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冰冷的井水,劣质刺鼻的皂角,日复一日地浸泡着她那双早已伤痕累累、冻疮叠着裂口的手。疼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僵硬。
居住的环境比北五所更加恶劣,几十个人挤在一间阴暗潮湿、四处漏风的通铺里,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霉味和汗臭味。食物是馊硬的粗粮和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菜汤,勉强维持着生命的最低需求。而最可怕的,是那个新来的管事太监,姓王,人称“王阎王”。
王阎王年纪不大,却心狠手辣,尤其得了吴书来的“特别关照”,对孟清辞“格外照顾”。最脏最累的活计永远是她的,分量永远是最重的,稍有懈怠,便是非打即骂,或者克扣那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同屋的罪奴们自身难保,大多冷漠麻木,甚至为了讨好王阎王,也会跟着踩上几脚。
孟清辞的身体本就虚弱,在这非人的折磨下,迅速垮了下去。她持续低烧,咳嗽日益严重,时常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但即使病得再重,她也得不到片刻休息,更别提医药。王阎王只会骂她“装死”,逼她干更多的活。
这一日,她发着高烧,浑身滚烫,却还要挣扎着去搬动那装满湿衣物的沉重木盆。眼前一阵阵发黑,脚下虚浮,她一个踉跄,连人带盆摔倒在地,污浊的泥水溅了旁边一个正在偷懒的胖宫女一身。
“作死的小贱人!”那胖宫女勃然大怒,冲上来对着孟清辞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敢弄脏老娘的衣裳!看我不打死你!”
孟清辞蜷缩在地上,任由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文渊阁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年,正拿着一本书,笑嘻嘻地向她走来……
“干什么呢!”王阎王尖细的嗓音响起,胖宫女连忙停手,谄媚地告状。
王阎王阴冷的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孟清辞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病了?病了就不用干活了?想得美!看来是昨天的饭给多了!今天,还有明天,都没你的饭吃!给老子爬起来,把这院子里的水缸都挑满!挑不满,就别想歇着!”
两个粗使太监上前,粗暴地将孟清辞从地上拖起来,塞给她一对比她人还高的空水桶。孟清辞只觉得天旋地转,每呼吸一口都带着灼痛。她看着那遥不可及的水井,看着空旷的院子里那些巨大的水缸,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井边,用尽全身力气才打上来半桶水,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汗水、泪水和井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意识渐渐涣散,身体的本能支撑着她完成着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次,两次……她不知道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又挣扎着爬起来了多少次。
终于,在试图将水倒入一个齐腰高的大水缸时,她脚下一软,整个人连同水桶一起,向前栽去!
“噗通”一声,她头朝下,栽进了那半满的水缸里!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窒息的痛苦让她本能地挣扎,但虚弱的身体却使不上丝毫力气。意识迅速被黑暗吞噬……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何彦书焦急的脸庞在水中浮现,向她伸出手……
“有人落水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院子里顿时一阵骚乱。几个太监手忙脚乱地将她从水缸里捞出来时,孟清辞已经面色青紫,气息奄奄。
王阎王皱着眉头看了看,嫌恶地挥挥手:“还没死透!拖到那边柴房去!真是晦气!等她断气了直接扔乱葬岗!”
孟清辞像一件破烂的垃圾,被丢弃在冰冷的柴房角落里。无人理会她的生死,只有老鼠在黑暗中窸窣作响。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在她体内微弱地摇曳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而这一切,被隔绝在高墙之外的何彦书,一无所知。他正被迫参加一场由赫舍里家牵头、众多勋贵子弟参与的围猎,在众人的簇拥和恭维声中,扮演着那个“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何副统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是怎样一片被焦虑和思念灼烧的焦土。命运的齿轮,正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将两人推向更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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