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国公府的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春日的喧嚣。何彦书伏案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桌前,四周散落着各类舆图、兵书、户部历年钱粮册子,甚至还有一些民间风闻杂记。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旧纸特有的沉郁气息。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下颌线条紧绷,整个人如同拉满的弓弦,全神贯注。
“参详京畿防务利弊”,这短短的七个字,重若千钧。他知道,这绝非简单的考校学问,而是皇帝对他能力、立场乃至忠诚的一次深度试探。写得好,是重回权力边缘的阶梯;写得不好,或触及某些不可言说的利益,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尤其,是在赫舍里家虎视眈眈、清辞尚在南苑拘禁的当下。
他没有急于下笔,而是花了数日时间,梳理脉络,权衡利弊。京畿防务,核心在于“安内”与“御外”。御外暂且不论,他如今接触不到核心军机。安内,则牵涉极广——八旗驻防、绿营调配、城门关卡、治安巡捕、乃至勋贵府邸私兵、皇庄护卫林林总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敏锐地意识到,绝不能直接触碰那些最敏感、利益交织最深的领域,比如八旗兵额的虚实、勋贵庄园护卫的规制等。那无异于引火烧身。他需要找到一个既能展现见识、切中时弊,又相对“安全”,甚至能为他后续计划埋下伏笔的切入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城门司”与“五城兵马司”的协防,以及京畿周边驿传、火铺(类似哨所)体系的废弛上。这两点,看似细微,却关乎京城门户安全与信息传递效率,是防务体系中容易被忽视却又至关重要的环节。更重要的是,这些领域的管理混乱、效率低下,往往与吏治**、人浮于事相关,批评这些,不易直接得罪某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却能直指管理积弊,展现他洞察问题的能力。
他提笔蘸墨,凝神静气,开始在宣纸上落下工整而有力的楷书:
《敬陈京畿防务管见疏》
臣何彦书谨奏:伏惟京畿重地,拱卫神京,防务之得失,关乎社稷安危……臣虽愚钝,蒙陛下天恩,闭门思愆,不敢稍忘君父之忧,谨就管窥所及,冒昧陈之……
他首先肯定了现有防务体系的总体框架,以示并非全盘否定。随即,笔锋一转,切入主题:
一曰:城门启闭,稽查之弊。现今内九外七皇城四,各门守尉、司钥长官,权责虽有明定,然协防呼应,每多窒碍。尤以夜间,城门司与五城兵马司讯息不通,号令不一,恐有好宄乘隙之虞。臣愚见,当设总稽核官一员,专司协调各门夜间启闭、盘查事宜,统一号令,明确权责,使奸顽无所遁形。
二曰:驿传火铺,耳目之塞。京畿百里,驿传为经脉,火铺为耳目。然臣闻近年驿马多疲敝,铺兵多缺额,公文传递迟滞,远近声息难通。一旦有警,恐贻误战机。宜严核驿马数额,足额补充铺兵,定期查验,务使驿传迅捷,火铺星罗,以为京城之远哨……
他没有空谈道理,而是引用了部分可查的旧例数据(得益于陈子衿暗中提供的资料),指出了人员缺额、马匹疲敝的具体现象,使得论述更具说服力。在建议部分,他提出了设立“总稽核官”和“严核驿传”的具体措施,但并未涉及人事任免和经费来源等敏感细节,将具体执行的空间留给了上位者。
写至关键处,他笔尖微顿,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驿传、火铺……这些遍布京畿的节点,不仅是传递信息的渠道,又何尝不是……收集信息的网络?若能掌握这些节点,对于探查消息、甚至将来可能的……他压下这个过于大胆的想法,继续专注于奏折本身。
最后,他以一番恳切的言辞收尾:
……臣一介武夫,识见浅陋,所言不过刍荛之见。然拳拳之心,惟天日可表。但求陛下圣明烛照,于京畿防务微有裨益,则臣虽万死,亦无憾矣。臣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搁下笔,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份奏折,是他精心打磨的武器,既要展现锋芒,又不能过于锐利;既要切中时弊,又要懂得回避要害。他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无误,才小心封好。
十日期满,奏折通过专门的渠道,呈递入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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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内,皇帝胤禛仔细阅读着何彦书的奏折。他看得很慢,手指偶尔在“总稽核官”、“驿传废弛”等字句上轻轻敲击。
“李玉,”皇帝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以为何彦书此论如何?”
李玉躬身回道:“回皇上,何公子所陈,确为京畿防务中一些积弊。城门司与兵马司协防不力,驿传迟滞,亦是老生常谈。其所提‘总稽核官’之议,倒也算切中肯綮,只是……涉及权责调整,恐需慎重。”
皇帝不置可否,将奏折放下,目光深邃:“老生常谈……却能说得这般条理清晰,数据支撑亦有几分道理,可见是下了功夫的。他避开了八旗、勋贵护卫这些浑水,只挑这些看似边角,实则关乎效率的环节入手……倒是个聪明人。”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赫舍里家那边,最近可有动静?”
“刚泰大人近日忙于兵部事务,并无特别举动。只是……听闻其门下似乎对何公子这份奏折颇为关注。”
皇帝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关注?怕是等着挑错吧。”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天空,“传旨:云麾尉何彦书,所陈京畿防务事,具见留心。着其将‘总稽核官’设置细则,‘驿传整顿’具体方略,另行详拟具奏。”
这道旨意,意味着皇帝认可了何彦书提出的问题,并给了他继续深入参与的机会!虽然依旧没有解除禁足,但无疑是一个极其积极的信号。
消息传出,朝野微澜。一些原本观望的中立官员,开始重新评估何彦书的价值。而赫舍里府中,刚泰的脸色则更加阴沉。
“皇上这是要抬举他啊!”云珠气得摔了手中的团扇,“阿玛,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
刚泰眼神阴鸷:“急什么?皇上让他详拟细则,这才是真正的考验!涉及具体职权划分、人员调配、钱粮支出,哪一样不是得罪人的事?他一个被贬禁足的虚衔官,拿什么去拟?拟出来,又能推行下去?到时候推行不力,或者惹出众怒,便是他真正失宠之时!”
他冷笑一声:“我们非但不能阻拦,还要‘帮’他一把。让他拟,让他尽情地拟!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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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彦书接到新的旨意,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反而更加沉重。他明白,自己已经被推到了舞台中央,聚光灯下,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等着他出错。详拟细则,远比提出方向要困难百倍,这需要更详实的数据,更周密的考量,以及……对各方势力更精准的把握。
他再次埋首书海,同时通过陈子衿,设法获取更多关于城门司、兵马司以及驿传系统的内部运作资料。他知道,这是一场不能失败的战斗。这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前途,更关乎他能否积蓄足够的力量,去兑现对清辞的承诺。
而在南苑,孟清辞也从方嬷嬷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和渐渐改善的待遇中(太医定期请脉,饮食愈发精细,甚至有了几本可读的书籍),隐隐感觉到外面的局势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份压在心头已久的阴霾,似乎被这春日暖阳,驱散了些许。她抚摸着腕上一只何彦书设法送进来的、温润如玉的玉镯,望着庭院中那株愈发精神的海棠,心中默默祈愿。
春风拂过南苑的荒草,也吹动着京城上空无形的硝烟。何彦书在书斋中运筹帷幄,孟清辞在拘禁中期盼未来,而一场围绕着京畿防务细则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命运的齿轮,在权力的博弈与真情的坚守中,继续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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