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彦书与父亲不欢而散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在绥国公府平静的水面下荡开了层层涟漪。富察氏闻讯后,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并未立刻去寻儿子说什么。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了解自己的丈夫,此刻任何劝慰或施压都可能适得其反。但她心中的忧虑,却如藤蔓般疯狂滋长。那个名叫孟清辞的宫女,比她预想的,更能搅动儿子的心绪。
而此刻,真正决定风波走向的,并非国公府内的家庭矛盾,而是紫禁城深处,那座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力的乾清宫,以及它所投射下的、笼罩着所有人的政治阴影。
乾清宫西暖阁
乾隆皇帝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将朱笔搁在砚台上,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贴身大太监李玉连忙奉上一杯温热的参茶。
“皇上,歇会儿吧,龙体要紧。”
皇帝接过茶,呷了一口,目光掠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忽然问道:“李玉,绥国公何致远,近日可有递牌子请见?”
李玉躬身回道:“回皇上,何公爷前日递了牌子,说是想向皇上禀报京畿防务轮换之事,奴才见皇上正忙于两淮盐政的折子,便暂压下了。”
皇帝“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望着窗外暮色渐合的宫墙,眼神深邃难测。
“赫舍里家呢?近来可还安分?”
“赫舍里太师(云珠祖父)前几日感染风寒,已告假数日。其子(云珠之父)在兵部当差,倒也勤勉。”李玉回答得小心翼翼,揣摩着圣意。
皇帝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何致远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能臣。他家的老二,叫何彦书的,在御前当差,朕瞧着,也是个伶俐的。”
李玉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皇帝突然提起两个年轻晚辈,绝不仅仅是随口夸赞。
“满洲勋旧,与汉军旗新贵……”皇帝低声自语,像是对李玉说,又像是仅仅在梳理自己的思绪,“水至清则无鱼。可这水若是太浑了,也不利于行船啊。”
李玉心中凛然。他明白皇帝的意思。皇上登基以来,一方面需要倚仗赫舍里家这样的满洲老牌勋贵稳定朝局,平衡宗室势力;另一方面,也在大力提拔像何致远这样有能力的汉军旗大臣,以打破满洲贵族对权力的垄断,巩固皇权。这两股势力,既相互依存,又彼此制衡。而联姻,正是维系这种微妙平衡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何家与赫舍里家联姻,在皇帝看来,是符合当前政治需求的。这既能安抚满洲勋旧,显示皇恩浩荡,不因重用汉臣而冷落满臣;也能将何家这样的汉军旗实力派更紧密地绑在皇权的战车上,通过姻亲关系缓和潜在的满汉矛盾。这是一步稳棋。
至于那个微不足道的、可能影响到这步棋的宫女……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冷芒。蝼蚁之辈,岂能撼动大局?自有宫规处置。
“告诉内务府,”皇帝淡淡开口,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宫里的人,要谨守本分。若有不安于室、意图攀附者,按宫规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嗻。”李玉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对文渊阁那个宫女事件的最終定调。皇帝不会明说如何处置,但“从严处置”四个字,已经决定了孟清辞的命运。
绥国公书房
夜色深沉,绥国公何致远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他并未就寝,而是与一位心腹幕僚对坐弈棋。棋局胶着,黑白子犬牙交错,一如当下朝堂的局势。
“公爷今日似乎心绪不宁。”幕僚落下一子,缓缓开口。
何致远盯着棋盘,良久,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黑子丢回棋盒:“还不是为了书儿那个孽障。”
幕僚微微一笑,他早已从府中眼线处得知日间父子争执的详情:“二少爷年少情热,一时冲动,也是常情。只是……他恐怕并不完全明白公爷的苦心,以及我绥国公府眼下所处的局面。”
何致远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怎会明白?他从小锦衣玉食,看到的都是繁花似锦,何曾见过这繁华下面的暗流汹涌,刀光剑影?”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幕僚:“先生是明白人。我何家,看似圣眷正浓,实则如履薄冰。你我皆知,皇上为何近年来越发重用我们这些汉军旗的臣子?”
幕僚捻须道:“自是因公爷能力超群,忠心可嘉。”
“能力?忠心?”何致远苦笑一声,“这朝堂之上,有能力有忠心者,何止我何致远一人?皇上重用汉军旗,根本目的在于制衡!制衡那些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的满洲勋贵!我何家,就是皇上手中那把用来敲打他们的锤子!”
他语气沉重地继续道:“可这把锤子,若用得太顺手,难免会遭忌恨。赫舍里家,索额图一党的余荫尚在,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满洲勋贵中的中流砥柱。皇上既要用我敲打他们,又怕我们两家真的水火不容,导致朝局动荡。所以,联姻,就成了最好的黏合剂。”
幕僚点头:“公爷明鉴。与赫舍里家联姻,一则可向皇上表明,我何家谨守臣子本分,愿与满洲勋旧和睦共处,绝无僭越之心,安圣心。二则可借此缓和与满洲集团的关系,减少明枪暗箭,为我何家赢得喘息和发展之机。三则,云珠格格身后代表的赫舍里家族资源,对二少爷未来的仕途,亦是极大助力。此乃一石三鸟之策啊。”
“是啊,一石三鸟……”何致远喃喃道,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可是书儿他……他看到的,只有那个宫女的才情品貌,只有他自己那点儿女情长。他看不到这桩婚姻背后,关乎的是我何氏一族的兴衰存亡!”
他想起了不久前一次御前奏对。皇帝看似无意地问起何彦书的年纪和婚事,还夸赞赫舍里云珠“贤良淑德,颇有满洲格格风范”。这看似随口的家常,其中蕴含的深意,何致远岂能不懂?天意已然明朗。
“那个孟清辞……”幕僚沉吟道,“其父孟鹤堂的案子……”
提到孟鹤堂,何致远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走回棋桌前,手指点着棋盘上一处被白子围困的黑棋,冷冷道:“孟鹤堂?哼,一个不识时务的蠢货!当年他不过是都察院一个六品御史,就敢上书弹劾赫舍里家侵占民田、纵容家奴为非作歹!他以为他是谁?海瑞吗?”
幕僚叹道:“孟鹤堂其人,学问是好的,性子却太过耿直。他哪知道,他弹劾的那些事,在满洲勋贵中早已是司空见惯,甚至有些是皇上默许,用以安置当年那些从龙入关、无甚生计的旗人的权宜之计。他这一本,不仅狠狠得罪了赫舍里家,更是捅了马蜂窝,触怒了整个满洲集团。加上当时正值朝廷用兵西北,需要稳定后方,皇上最忌惮的就是这种挑起满汉矛盾的言论……”
“所以,他就成了那只被杀来儆猴的鸡!”何致远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结党营私,诽谤勋臣,动摇国本’……好大的罪名!皇上下旨抄家,男丁流放宁古塔,女眷没入宫廷为奴。快十年了吧……这案子,是铁案,是绝不可能翻案的!”
他看向幕僚,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孟清辞是孟鹤堂的女儿,这个身份,就是她原罪!书儿若执意要她,就是将我们何家置于何地?是告诉皇上我们同情罪臣?还是告诉赫舍里家我们要与他们为敌?这是取祸之道!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何家,被一个罪臣之女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幕僚深深一揖:“公爷苦心,天地可鉴。二少爷年轻气盛,一时难以接受,但假以时日,想必能明白公爷的深谋远虑。眼下,还需尽快将二少爷的婚事定下,以免节外生枝。”
何致远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我知道。赫舍里家那边,你再去透个话,就说……就说太后已有此意,我们这边绝无问题,只待时机成熟,便可请旨定夺。”
“是。”
文渊阁
就在何致远与幕僚密谈的同一时间,孟清辞在文渊阁的住处——一间狭窄潮湿的耳房内,接到了一纸冰冷的调令。
来传令的是钱太监手下的小太监,态度倨傲,将调令往她手里一塞,皮笑肉不笑地说:“孟姑娘,收拾收拾吧,明儿一早就去北五所浆洗处报到。那可是个好地方,活儿多,热闹!”
同屋的其他几个宫女,有的投来同情的目光,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北五所,那是宫里最苦最累的地方之一,去的多是犯了大错或年老体衰的宫人,几乎等同于放逐。
孟清辞握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决绝。
她默默地收拾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两件换洗的旧宫装,几本她偷偷抄录、已被翻得毛了边的书,还有……那块何彦书送她的端砚。指尖触摸到冰凉润泽的砚身,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想起了父亲。那个记忆里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袍,在书房里秉烛夜读,偶尔会抱着幼小的她,指着墙上地图讲述历代兴衰的男人。他一生清廉刚正,却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临别时,母亲将一枚小小的、刻着“清正”二字的和田玉平安扣塞进她手里,哭着说:“清辞,记住你父亲的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活下去,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可是,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想要干干净净地活下去,何其艰难?
她与何彦书的相遇,像是一道猝不及防的光,照亮了她灰暗的生命。他的热情、他的真诚、他毫不掩饰的爱慕,都让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不可抑制地生出渴望。可她比谁都清楚,这道光,太耀眼,也太危险。靠近他,不仅会灼伤自己,更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她的身份,是洗刷不掉的污点,是随时会引爆的惊雷。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喃喃念着父亲的话,心中一片凄然。或许,远离他,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也是对自己最后的尊严。
她将那块端砚用布仔细包好,藏在了行李的最底层。然后,她擦干眼泪,挺直了单薄的脊背。既然命运不容她选择,那么,至少她可以选择如何面对。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孟清辞背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在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护送”下,踏上了前往北五所那条漫长而寒冷的路。
而何彦书,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正在侍卫营中,盘算着今日该如何避开父亲眼线,再去文渊阁见清辞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好。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坚持,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收紧。家族的意志、宫廷的规则、历史的旧怨,如同冰山般浮出水面,显露出狰狞的一角。他那一腔孤勇的爱情,在这巨大的、冰冷的现实面前,即将迎来第一次残酷的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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