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五所位于紫禁城的西北角,是宫中最为偏僻冷清的所在。这里聚居的多是年老体衰、再无晋升希望的宫女太监,或是因过错被贬斥至此的罪人。低矮的房舍连成一片,墙壁斑驳,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皂角、劣质炭火混合的沉闷气息。时已深秋,庭院里的老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更添几分萧索。
孟清辞被安置在最里面一间狭窄阴暗的厢房里,同住的还有三个年纪颇大的嬷嬷,她们对于新来的“同伴”并无多少好奇,只是用麻木而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便继续忙着自己手头永远也做不完的缝补活计。
浆洗处的活计,远比文渊阁要繁重残酷得多。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在冰冷的井水中浆洗堆积如山的宫人衣物、床单帷幔。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刺骨的碱水里,很快便红肿开裂,钻心地疼。沉重的捣衣杵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一天下来,胳膊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晚间歇息时,躺在硬邦邦的板铺上,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和隔壁老嬷嬷压抑的咳嗽声,孟清辞常常会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提前过上了垂死挣扎的暮年生活。
但她没有哭,也没有怨。只是更加沉默。她将自己缩成一个坚硬的壳,用麻木来对抗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绝望。那块被仔细包裹的端砚,她从未取出过,仿佛那是一个不该被触碰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梦。
然而,那个制造了这场梦,又亲手(尽管他并不知情)将其打碎的人,却并未就此放弃。
何彦书几乎是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才终于打听到了孟清辞的下落——“北五所浆洗处”。当听到这几个字时,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比谁都清楚那个地方意味着什么!那是宫里的炼狱!
愤怒、心疼、愧疚……种种情绪像烈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定是赫舍里云珠或者自己母亲的手笔!她们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将清辞从他身边夺走,并试图用无尽的苦役摧毁她!
他不能忍受!一刻也不能!
这日,他寻了个由头告了假,避开所有眼线,绕了远路,一路疾行来到北五所。越是靠近,周遭的环境就越是破败荒凉,他的心也越是揪紧。当他终于看到那片低矮灰暗的建筑,听到里面传来的沉闷捣衣声和隐约的说话声时,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躲在墙角,焦灼地等待着。直到日头偏西,浆洗处的宫人们才三三两两地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来。他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了。
孟清辞最后一个走出来,她穿着一件过于宽大、明显不合身的灰色旧棉袍,更显得她身量单薄。她低着头,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曾经在文渊阁时那份沉静的书卷气早已被沉重的疲惫所取代,露出的手腕纤细得惊人,上面布满冻疮和新旧交错的红痕。她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他突兀地出现在巷口时,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转化为更深的恐慌。
“清辞!”何彦书再也按捺不住,冲了过去。
孟清辞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退去,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她慌乱地环顾四周,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大人!您……您怎么来这里了?!快走!快离开这里!”
看着她这副惊惶失措、唯恐连累他的模样,何彦书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上前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更快地躲开。
“清辞,别怕!告诉我,是不是她们把你弄到这儿来的?是不是赫舍里云珠?还是我额娘?”何彦书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有些嘶哑。
“不是!谁都不是!是奴婢……是奴婢自己犯了错,被罚来的!”孟清辞连连摇头,语速飞快,只想赶紧把他劝走,“大人,求您了,快走吧!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被人看见,您就完了!”
“我不怕!”何彦书低吼道,眼中是炽热的、不顾一切的光芒,“清辞,看着我!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知道你害怕!但你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你一直待在这种地方的!我会想办法!我去求阿玛,我去求皇上!我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他的话语急切而真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相信努力可以改变一切的笃定。若是从前,孟清辞或许会被这份炽热所融化,生出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但此刻,身处这北五所的泥泞之中,感受着无处不在的恶意和绝望,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
“大人!”孟清辞抬起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迎上他的目光,“您别再天真了!您以为您是谁?您以为皇上和国公爷,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去拂逆太后和赫舍里家的意思吗?您去求情,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只会让您自己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的话像冰锥,刺破了何彦书努力维持的勇气。他愣住了,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清辞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和痛苦,孟清辞的心也在滴血。但她不能心软。她必须让他死心,必须切断这不该有的牵连。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用最冷静、最残酷的语气,说出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话:“何彦书,你醒醒吧。”
她直呼了他的名字,不再用敬称。这疏离的称呼让何彦书浑身一颤。
“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是国公府的嫡子,前途无量的御前侍卫。而我,是罪臣之女,是这深宫里最低贱的奴婢,是任人践踏的尘土。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不在乎!”何彦书急切地打断她,眼眶泛红,“清辞,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才情,是你的品性!是我何彦书想娶你为妻,与你的家世无关!”
“可是我在乎!”孟清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凄厉,“何彦书,我在乎!我忘不了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忘不了我孟家是怎么家破人亡的!我身上流着罪臣的血,这个烙印,一辈子都洗不掉!你让我怎么敢?怎么敢接受你的‘不在乎’?怎么敢奢望和你在一起?”
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但她倔强地没有去擦,任由冰冷的泪水滑过苍白的面颊:“和你在一起,每一天,我都会活在恐惧和愧疚里!我怕连累你,怕毁了你的大好前程,怕让你的家族蒙羞!我怕有一天,你会因为今日的冲动而后悔!我怕我们之间那一点点可怜的情分,最终会被现实磨得一点不剩,只剩下怨恨和厌倦!”
她的话语,字字泣血,句句诛心。何彦书被她眼中深刻的绝望和自卑击得节节败退。他从未想过,她平静的外表下,竟然藏着如此沉重的包袱和如此清醒的认知。
“清辞……不会的……我不会后悔……”他徒劳地想要安慰,却发现自己的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
“你会后悔的!”孟清辞斩钉截铁地说,她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悲哀和决绝,“何彦书,你对我,或许只是一时的新鲜,是少年公子哥儿在深宫里找到的一点与众不同乐趣。你习惯了众星捧月,所以对我这个不肯顺从你的宫女产生了兴趣。这不是爱,这只是你的不甘心和征服欲罢了。”
“不是这样的!”何彦书激动地反驳,他想告诉她,他不是,他是真心的,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的感觉!
但孟清辞不给他机会。她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仿佛在做一个最终的宣判:“就算……就算你有几分真心,那又如何?这宫墙之内,最不值钱的,就是真心。它敌不过权势,敌不过规矩,更敌不过命运。”
她往后退了一步,彻底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如同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
“何彦书,请你放过我吧。”她看着他,眼神空洞,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也放过你自己。回到你的世界去,娶那个门当户对的赫舍里格格,走你本该走的阳关大道。忘了我这个卑贱的宫女,就当我们从未相识。”
说完这番话,她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朝着那排低矮破败的房舍跑去。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摇晃,像一片即将被寒风撕碎的枯叶。
何彦书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北风呼啸着灌满他的衣袍,冷得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
她拒绝了他。
用最清醒、最残酷、最彻底的方式。
将他满腔的爱恋和勇气,连同他们之间那点微弱的光,一并掐灭在了这北五所的凄风苦雨之中。
他看着她消失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后,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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