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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又见贺观【三合一】

萧如声静静的在床幔之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心里有些悲凉。

霍开梁的视线与他在空中撞上,外头下着雨,萧如声一身雪白的皮肤就落在他眼前,带着冰冷空气刺激出来的颤动。

两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萧如声过去所有的期待和愿景,都在放下之后被追上来的霍开梁在这一刻撵的粉碎。

他靠江楼的消息博得最后的一线尊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终于他也变成了如霍开梁一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霍开梁如他所愿的听了手,看了他很久,微微抬了抬眼皮,却在他怔愣的视线中平淡道:“所以呢?”

萧如声所有的防线都在这里崩溃。

他看着男人继续解开腰带的动作,脸色瞬间惨白。

随后似是明白什么,惨烈的笑了一声:“难怪……难怪!”

“我错了。”他说,嘴唇像是带着血液的鲜红:“我错的离谱。”

霍开梁看向他。

萧如声直起身来,直直与他对上:“你根本就没有心。”

“平阳王啊……平阳王……哈……哈哈哈!”他笑起来,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的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

身上的破碎布帛随着他的动作滑下去,他垂着头,墨发散乱。片刻的沉默后,他笑了一声,道:“是如声不懂事了。”

那声音一改方才凄厉,在外面滂沱雨声的映衬下显得又娇又柔,却听得霍开梁皱起了眉头。

他听见那把温柔带着点沙哑的嗓音对他说:“是如声不知趣儿,竟没想到,霍大人对如声还有这样的心思。”

如同在情人耳边的温情呢喃。可那双漂亮的眼睛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轻轻眯着,带出些清坊里常见的媚态:

“能与大人一度**,该是如声的福分。”

萧如声伸出手。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可那身皮肉却保养的很好。他在清坊是头一份的尊荣,有霍开梁的授意,更多的是他自己的本事。本就白的手臂落在霍开梁玄色衣襟上的时候,就更白的刺目:

“大人,如声为您宽衣。”

霍开梁没有动作,只是身侧的拳头猛的攥起,五根手指在掌心捏的死紧。

萧如声手臂端的又稳又轻,霍开梁几乎没反应过来,就被他解开了腰封:“大人,可要叫水沐浴?”

霍开梁沉默了很久,终于出了声:“这些,你是哪里学来的。”

萧如声动作一顿,黑发挡住了他的眼睛,霍开梁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精致的鼻梁和抿着的嘴。

唇角的笑容霍开梁在那些官臣府里见过。那样的统一又木然的,独属于那些酒宴上娈宠特有的讨好的、乖巧的笑。

萧如声仿若两人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轻笑道:“大人这话问的有趣。将如声送进坊间十几载,如声这点再学不会,不是辜负大人的一番好心栽培?”

明明笑的甜美又惑人,偏偏霍开梁却觉得眼前人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蜡像,连那张出尘的脸都好像与他记忆中那些记不清面孔的男宠重合。

曾名动京城的男人手伸向霍开梁的里衣衣襟:“既然大人不用水,便这就歇下?”

手底下的肌肉紧实而僵硬,像是一张紧绷的弓。萧如声没得到他的回答,也似乎并不在意,只笑笑,抬头看着他道:“大人,放松些。”

“都交给如声。”他说着就要伏下身子,动作又缓又慢。黑色的发披在雪白的后背,本是柔韧的背脊却挺的笔直而僵硬,看着倒像是即将要上刑场的死囚。

霍开梁骤然松了拳,伸手抓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都提到眼前。两人之间的距 。

“萧坊主,”他说:“别拿你对付别人那套对付本王。”

萧如声在坊间耳濡目染,自然学会了如何做一个让人喜欢的玩物。

可霍开梁这话像是将他开膛破肚。

他的手终于颤抖起来,狠狠的闭了闭眼,又睁开,瞬间便笑的媚眼如丝:“瞧大人说的,”绝色的男人歪了歪头,笑意微敛:“大人,如声……只能学这些了呀。”

脖颈上的手猛然收紧,窒息感顺着头到鼻尖,萧如声仍在笑。

他笑的畅快又张扬:“大……人,”

“如声……还没…人老珠黄吧?”

直到人脸色憋的青紫,眼看就要昏过去,男人才松开了手。

萧如声跌坐在床上,剧烈的喘息咳嗽。

霍开梁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算了。”

萧如声一愣,他蜷缩在床上趴着,瞧着狼狈又脆弱。

男人又说一遍:“算了,萧坊主。”

萧如声被挡住的嘴露出点笑,又很快消失。

“坊主,今日不过是给你个警告。”霍开梁终于起身。烛火的微光头一次洒进床幔,照出里头趴坐着的男人:“本王金尊玉贵,”

他说着猛的转身,高大的背影投了一点影子在萧如声脸上:“不屑碰别人用过的东西。”

萧如声沉默的趴着,再没有往日。黑发乱成一团,衬得他脸色白的仿若冰雪。

却又听他道:“萧坊主,”

“本王这里,也绝没有让我的东西从手里溜走的道理。”

他的声音带着嘲讽,针似的每一个字都扎在萧如声身上:“便是一条看门的狗,尸骨磨成了粉,也都是我霍开梁的。”

“你可明白了?”

萧如声没抬头。

霍开梁自顾收拾了自己,抬步离去。

男人趴在床上,他的脸已不是当年那样绝色,眼角的细纹在此时几乎全部皱在一起。

过了不知道多久,外头响起一声闷雷。萧如声似回过神来,终于翻过身去仰躺在床上,拿手臂遮住了眼。

屋里一片空旷的寂静,有关刚才的一切都好像和着屋里的酒气变成虚妄的梦境。

他累极了,倦怠和无力爬遍四肢百骸。

半梦半醒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当初最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屋里的酒香远去了,又好似在鼻尖变成了另一种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苦涩味道。

老神医是个糟老头子,他的院子不大,总就那么两个屋子,到处萦绕着苦涩的药草味道。

听说江楼的弟弟曾经在这里医病。那个长相俊秀的少年说老神医对他有大恩,反正他无处可去,干脆留在这里报恩。后来拜了神医的好友孙邈大侠为师,同他学武。孙大侠就隐居在抚远村,江楼平日就住在他那里。

霍开梁听了这话,扔了嘴里叼着的草根子:“我呸!你留在这,到底是报恩还是寻仇?”少年模样的小世子从半人高的半个木桩上跳下来:“我是你恩人我得气死!”

江楼也不恼,他坐在两人对面的另一处矮树的树枝上,嘿嘿笑了一声:“那你别管,反正我就是要在师傅那!我交租的,怎么也比你白吃白住的强!”

白吃白住到也没错。王府遭逢变故,老王爷算是托孤,将霍开梁送来这偏僻的抚远村里避祸。凭着往日的交情,孙大侠对他这王府最后的独苗苗多有照拂。

后来霍开梁干脆也拜了孙大侠为师,成了江楼的师弟,与江楼同住在孙大侠家里。

一听这话,萧如声就知道要坏事,赶忙转去看小世子。

果然,那肤白大眼的小少年就红了眼眶:“你说什么!谁白吃白住!”说着就撸着袖子冲到那树底下,手脚并用的要往上爬。

“诶!世子!”他赶忙上去拦,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人勉强拦住。

可那江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哪管什么世子不世子。灵猴似的从树上跳下来,嘿嘿笑着就站在他前头两臂远:“说的就是你!你爹把你仍在这不管不顾,谁家世子混到你这个份上!”

说完还做个讨打的鬼脸:“什么世子,我瞧着比我还不如!”

手臂间的少年似乎呆了一下,跟头牛犊子似的嗷嗷叫着要去打他:“如声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今天非得扒了这货的皮!”

萧如声险些拉不住,一边扯着一边对旁边叫:“你少说两句!”还转头去看站的老远的小少年:“你别看书了!来帮个忙!”

江、霍二人险些就要打起来,霍开梁挣扎起来也顾不上是谁,两拳头直接攮在萧如声身上,疼的他闷哼,几乎站不住。

贺观从书里抬了头,白的跟瓷一样的皮肤在阳光下晃眼。他半眯着乌黑的眼睛看三人,一半身子隐在树荫里头,嗤笑一声:“幼稚。”

萧如声气极,可他又实在摁不住那牛脾气上来的霍开梁,几下子让他推到一边。

脚底下一滑,咚一声!

人就磕在一旁的树桩上!

“啊……”他痛呼一声,这才叫三个人都停了手里的活看过来。

“如声!如声你没事儿吧!”霍开梁这会儿倒也顾不上与江楼算账,三步并作两步上来,脸从通红唰的就白了:“你别吓我!”

萧如声背上不知道哪疼的他头脑发昏,他本来身体就瘦弱,这一下几乎将他三魂七魄摔掉了一大半,一时间睁眼都有些困难。

他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少年颤抖的带着惶恐的喊声:“如声!如声!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萧如声正想说自己没事儿,可他实在是疼,竟一时没说出话来。

“贺观!快给我过来!别看你那破医书了!”江楼声音带着惊怒,萧如声在一片纷乱里听见贺观哒哒哒跑过来的声音。

江楼和霍开梁显然是想要将他扶起来,可少年带着稚嫩的声音就尖声叫起来:“别动!都别动他!”

于是托在萧如声背上的四只手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动还是不动,僵硬的像是没感情的木桩子。

贺观的手更小些,也凉。在他后背上小心的摸了一圈。

萧如声想出声,可他这会儿冷汗几乎瞬间就浸湿了衣衫,耳朵嗡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贺观半晌没说话,只摸他后背的骨头。有某处地方,对方明明是轻着手的,却还是疼的萧如声忍不住想要惨叫。可他到底还要面子,只能咬紧了牙关,整个腮帮子都是酸的。

小医生一直沉默,脸色又严肃,急的霍江二人恨不得骂娘。

“怎……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啊!”霍开梁稚气未退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哭腔。

江楼也叹息一声:“他如何?”

贺观眉头皱的死紧:“都说他体弱,你居然还推他!这下子好了,骨头撞断了!”

霍开梁脸色惨白,一点见不着平时的嚣张跋扈的样子。萧如声怕吓着他,抖着手去摸索他的方位,被霍开梁一把抓住。

对方的手心滚烫,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手背上:“如声,如声对不起,我……你别吓我……我再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江楼啧了一声,可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萧如声苦笑,心里倒讽刺起自己了。真是够娇弱的,没那公子命,却偏偏一副娇贵身子。不过是摔一下,竟也能摔断了骨头。

贺观像是也觉得无语:“人还没死呢,别在这哭丧。”

萧如声瞬间就抓紧了霍开梁的手,将对方飙到嘴边的混账话又生生摁了回去。

“现在怎么办?可能扶他起来?”江楼皱着眉头看向贺观。他和霍开梁都不懂医术,也只能听贺观的。

贺观站起身,脸色有些凝重道:“再等等。”他又转头对霍开梁说:“你,快去叫我师傅过来。”

霍开梁人还傻傻的,被他一巴掌拍在脑袋后头:“快去啊!再晚了扎穿了内脏,你的如声就要死在这了!”

“哦……哦!我现在就去!”少年连滚带爬的狂奔走了。

萧如声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他看着两个伸在他面前的脑袋,有些虚弱的倒抽口气:“你又……何必吓他。”

贺观嗤笑一声:“是个蠢的,可得叫他长长记性。”他说完,蹲下身子小心的扶住他的背:“如何,缓过来没有?能起来吗?”

萧如声感受了一下,道:“应该可以。”便试着借着他的力起身。后背某处疼的他几乎要飙泪,硬生生忍回去了。

贺观扶着他往后挪了挪,靠在木桩子上,收手回来才走回去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医书。他小心拍了拍上头的尘土又揣回怀里,抱着胳膊慢悠悠走到他身边:“要我说,你就该给他点教训。下手没轻没重,你这病治好了,总有一天也得栽在他手里。”

萧如声白着脸笑笑:“哪会呢,以后也见不着了。”

贺观嗤笑:“随便你。哪天叫人打破了头可别来找我,我不治蠢货。”

萧如声一愣,笑出声来,牵动了肌肉,疼的他额头直冒汗。

江楼左右看看,看这两个少年云里雾里说了一通,抓了抓后脑,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一脸古怪的闭上了嘴。

贺观扫他一眼:“看什么?还不把人带回去?”

萧如声也笑着看他:“又要麻烦你了。”

江楼眨了眨眼睛,脸上带着困惑:“那……骨头是断了是没断?”

贺观翻了个白眼,萧如声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两人却异口同声道:

“断了。”

“断了。”

江楼傻了,他又左右看了一遍,才认命的半蹲下来:“成吧,怎么弄回去?是背是抱?”

在萧如声倒抽冷气的嘶声、贺观无数次说江楼笨的喝骂声以及江楼辩解的声音中,三人慢慢悠悠的回到了山谷深处。

还没进院子呢,就远远听见霍开梁似哭似喊道:“您就去看看吧!如声他真要死啦!”

老神医老神在在的苍老声音:“死不了,你就等着吧。”

这会儿子三人才推开了院门,有几分狼狈的走进院里。

霍开梁瞪着眼睛看他们,江楼将人小心放下来,贺观走过去和老神医说了什么。

于是救治便有条不紊的开展。

江楼和霍开梁站在门口往里探头,听他们说些什么:“骨头断了,这有点麻烦。”

“得上板子。”

“不行,这上了板子可不方便了。”

“让它自己长?”

贺观和老头子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插不上话。

伤员躺在床上,脸虽然一片惨白,却带着温和的笑意。

只有霍开梁,急的嘴角都要燎个大泡:“所以到底怎么样?怎么样?!”

最后被江楼拉着后领子带走了。

萧如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在那层皮肉下面,也许他的骨头之间仍有些痕迹。

这么多年过去,却好像也没落下什么病根。以至于他时常忘记,曾经霍开梁将他推倒在了木桩子上,撞断了他的两根肋骨。

手臂压的眼睛胀痛,他也不想放下。

霍开梁的眼睛长的有些像狼的眼睛。中段圆润,但尾端却尖锐。年少时候圆溜溜的看着人的时候,叫人忍不住想要怜爱。

那时候萧如声受了伤,虽然霍开梁是无意,可他依然很愧疚。日日天不亮便钻进他卧榻前头,瞪着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小心看他。

“疼吗?”

萧如声还不能动。他只是躺着,轻轻放下手里的书册,笑着摸摸他头顶的发,道一声:“没事的,小世子。”

可霍开梁不这么觉得。他频繁的出门,然后带些山上的野花野果回来给他。

萧如声到底是要修养,便许多时候在床上躺着不自觉就会睡过去。而霍开梁就轻手轻脚的进来,将东西放在他塌边,按着贺观教他的,小心的查看伤势。确定一切没问题了,再悄悄的离开。

霍开梁是世子,他在最自顾不暇的时候救了萧如声出来,带着他一块去了神医谷。

他们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时光。

萧如声当年,是真的打定了主意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

可同一双眼睛,长大了之后,便渐渐带上了连萧如声也心惊的凶厉和野心。

是什么时候呢?

是什么时候霍开梁不再是他活泼开朗的小世子,而是这大梁的平阳王了呢?

忘川那一战,惊动了天下群雄。大梁皇室派兵围剿这些武林人士,领命带兵的,是抚远大将军,付长歌。

萧如声那时候的境况也说不上好,才刚在清坊有了些起色,便听见手底下传来的消息。

断水江楼江大侠,在这一战中失踪了!

他惊的摔碎了茶杯,立刻起身去寻霍开梁。

一推门,见他的小世子正坐于檀木太师椅上。一身厚重繁复的银白衣袍,冠发梳理的端正,此刻闭着眼睛假寐。如一樽尊贵精致的雕像,通身的气度让他望而生畏。

听见声音,那双狼目猛然睁开。那一瞬间未能遮掩住的冰冷凶厉惊的萧如声不自觉呆立当场。

他下意识的垂了头,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果然,他便听见霍开梁带着笑意的声音:“如声,你来了。”

萧如声在心里暗嘲自己太过敏感,可到底还像是下意识的没有再如以往随意坐下。他就像是这王府中其他幕僚一般,站在桌前对他道:“开梁,刚刚递来的线报,江楼失踪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阴差阳错抬眼去瞧那时候的王府世子,却见后者似乎并不惊讶。

一双漆黑的眸子垂着,静静的看着手中的狼毫墨笔。

萧如声从未见过他如此……有城府的表情。

往日那天真烂漫的小狼崽似乎在某一个他不知道的瞬间,开始了他朝着狼王的蜕变。

霍开梁唇角动了动,那弧度很难言。若是换个人站在这里也未必能够看懂他如此复杂的表情。

可站在这里的是萧如声。

后背几乎就起了一层冷汗。

该如何形容呢?

那是一种看起来担忧又惊诧的表情。可他眼底的那点光亮,以及微微颤动的唇角。

萧如声竟从中看出……

他松了一口气?

江楼失踪,霍开梁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

长袍下的手猛的攥起来。

付长歌,是皇上亲封从一品抚远大将军。驻军镇南关,此次武林大乱,特调其前来率兵镇压。夏武,便正在镇南关服役,如今乃正五品千户。夏武初入军伍,能这么短的时间内位列千户已是罕见……他目光落在那一脸惋惜的霍开梁身上。

却又在心底觉得,若是他,也似乎合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霍开梁的图谋。

他早就知道的。

如今圣上年迈多病,霍开梁的父亲霍辽正是当朝王爷,是圣上最亲的弟弟。十五年前,因病离世。同年,霍开梁因身中剧毒,被送往老神医处救治。彼时,霍开梁十岁。

霍开梁确实是世子,他是这偌大襄王府里唯一仅存的子孙血脉。霍辽仅剩下他一个儿子。

离京路上,他救下了当时刚被抄了家的孤儿,萧如声。

世子归京那日,他在神医谷与故友拜别。临到萧如声的时候,他握住了他的手。

“如声,我此去不晓得吉凶祸福,不知道此生是否有望再见……”

那时候的萧如声,正是方圆百里最俊朗的青年,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可世子一句:“你可愿随我回京?”声音清朗,带着些前途未卜的惶恐。

萧如声便只能叹息,道一声:“好。”

他始终记得那时霍开梁震惊而感动的眼神,像是盈着天地间最清澈的泉,饱含情谊的落在他身上。

归京的路上,霍开梁紧紧握着他的手:“如声,我不放心别人。你可愿意为我打下清坊?”

萧如声沉默不语,被他一把拥进怀里,耳边是青年坚定的许诺:

“有朝一日我夺回了我的一切,必要力排天下众议,迎你过门做我霍开梁此生唯一的伴侣。”

那时候的他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一场口说无凭的廉价哄骗,可还是轻声道:“好。”

从此,他便从神医谷灼灼其华的如玉青年公子,变成了清坊里人人鄙夷的世子绝色娈宠。

霍开梁的野心,不只是他失去的一切。他要的是大梁的天下,要的是天下万民的臣服。而他一个小小的倌,自然是不能做平阳王的枕边人的。

他早就知道,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的算计、他的谋划和他的最终目的。

可萧如声再聪明,也只是个俗人。他欣赏他的雄韬武略,欣赏他心有沟壑。相伴的年月不是说说而已,他已爱上眼前这个男人,愿为他赴汤蹈火。

萧如声总觉得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也许那个单纯爽朗的少年还会回来他的身边,也许那个少年,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心里有他。

可江楼在这样的档口上失踪了。

如今看来,其中未必没有霍开梁的手笔。

他站在霍开梁面前,两人隔着一张楠木长桌,可萧如声却觉着中间隔着的不止是一张桌。江行川的失踪,恐怕另有隐情,可他如今已经自顾不暇了。

漂亮的青年隔着楠木桌与那眉眼扔带着温和的世子对望,心里知道,此后,他与世子霍开梁,便能也只能是下属与主子的关系。

说起来他的身份比起幕僚仍有不如。

萧如声被霍开梁从良籍贬入贱籍,如今安身立命的资本,也不过就是霍开梁那虚无缥缈的“宠爱”罢了。他已然入局,别无选择。

垂头站着,他想起年少时候的时光。想那胆大包天的江行川,想那口不应心的贺临洲,想单纯善良的小世子,和当初带着温柔笑容的他自己。都如过眼云烟,追赶不及。

像是有一道清浅的裂痕,在四人之间划出了泾渭分明的一条沟壑。

江楼知道吗?知道他如今生死未卜,有他年少好兄弟的推波助澜?想来是不知道的。

可怎么偏偏就让他萧如声知道了呢?今日若不来这一趟,他大可安心做他的清坊小倌,每日歌舞升平。

他回了清坊,在自己的房间里对月坐了很久很久。桌上的笔墨换了一轮,他终于从房里出来。

床榻上的萧如声闭了闭眼。

他又想起那日在神医谷,表情冰冷的诡医劝他离开,说神医谷可以收留他。

如今十年过去,是时候该作出他的选择。但愿不要为时已晚。

“来人。”

便有外头候着的小厮进来,萧如声睁开眼睛。方才眼里的那些柔软和追忆一一褪去,仅剩下属于清坊坊主的清冷。

“明日一早,请江大侠过府一叙。”

外头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安静的夜里烛火传来微小的噼啪声。他声音压的低,若有似无的有气无力。

如他所说,他不会背叛霍开梁。可他也是人,他有感情,有朋友。

为他的好友提个醒,总不算过分。

**

江楼再回这小楼的时候,萧如声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上下扫一眼,看不出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开梁如今是什么样的脾气,他不好说。可昨日一见,便知道那不是少年时候的那个霍开梁了。

“今儿又是怎么回事儿,这么着急忙慌的找我过来。”他大跨步去萧如声对面坐下,大马金刀的岔着腿。

萧如声脸上没有笑,清清淡淡的垂着眼睛,鸦羽似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昨夜的雨刚停,路面和窗框上还有些潮气。

“平阳王大婚将至,”萧如声道,葱白的手指翻动,为他泡了一壶茶:“我便不去了。”

江行川愣了一下,道:“成。”

也是,如今看来,他与霍开梁早不是当年的那番景象。

萧如声看他一眼,那目光沉静又严肃:“你多加小心。”

江楼眯了咪眼睛,端起茶杯,笑道:“放心吧。”

对面的人仍在看他:“十年了,江楼。”他为自己填茶:“你上次来上京,可是十年前。”

“瞧着,是不是物是人非了?”他笑着抬头,笑意不达眼底。

刀客后知后觉听出他若有所指的话,放下了杯子盯着他。

萧如声笑道:“你也不必这么看我。”

江行川突然想起来什么,有些踟蹰道:“我听说,头几年,你派人寻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以为是霍开梁透过萧如声在找他,如今看来,却好像与他预料的有所不同。

萧如声抿了口茶水:“嗯,当年找你,不过是我想看你过的好不好。”

他派人出去暗中寻江行川,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却没想到,这消息传到了霍开梁耳朵里。

霍开梁没说什么,但萧如声却发现送来他这里的线报,同时也会悄悄的送去平阳王府一份。他以为被他整治的密不透风的清坊,到底还是姓霍。

他干脆歇了心思,再不找了。

若是没死,找着了,恐怕也去了半条命。他只能坐在清坊的一亩三分地里,为这昔日的好友祈祷。若是死了,他与霍开梁便再也回不去了。他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江楼认真的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白牙:“我知道了。”

他虽想的少,却也不是没脑子。

清坊坊主萧如声有多少能耐,没有比他们这些人更清楚的了。他在霍开梁手下,必不可能只是外头传的以色侍人的角色。如今特别将他寻过来,认认真真的说上这么几句话……

江行川莫名觉着眼前的人好像又虚弱了几分,脸上苍白一片。叫他想起神医谷见过的那一面。

于是他斟酌片刻,还是不忍,终于出了声:“如声,若是你想,我送你走吧。”

萧如声豁然抬头,却见对面刀客一双黑眸熠熠,像是光下透亮的珠宝,里头带着让他心酸的痛惜。

“若我送你走,这京城没人拦的下我,你知道。”

萧如声默然。

怎么好像不太对呢,该被可怜被心疼的人,不应该是眼前这曾经潇洒过的刀客?可对方眼里的真心不是假的,原来他才是更惨烈的那个。

于是他哈哈一笑,有些苦涩的摇头道:“不了,我已经深陷泥潭,脱不开身了。”他这话说的直白,直勾勾看着江行川。

江行川皱着眉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但若是你有天改变了注意,想要离开他……”江行川不闪不避:“就来找我。找贺观也行,我们必然全力助你。”

他想了一下,又似找补似的说:“算了,你还是来找我。贺观我不能替他作保。”

萧如声笑了一声,随后手落在桌上,长出一口气,道:“江楼,走吧。离京城远远的,别回来了。”

“去找贺观,回神医谷。”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江行川愣了一会儿,才笑起来。

他摆了摆手,扬起眉:“少操心我的事儿了,我有我自己的节奏。”

萧如声有点急,他稍微往前倾了倾身子:“你怎么就不明白……”

江楼笑的八风不动,似纵容道:“如声,是你没明白。”

对面的男人愣住。他张了张嘴,最后又合上。

恰逢此时,外头便传来声音:“坊主有客?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随后是脚步声,那脚步有些沉重和紊乱,一听便觉得应当是个不大会武功的。踏在木板上,哒,哒,哒……

江行川后背一麻,顾不上萧如声惊讶的眼神,几乎是立刻腾的一声站起来,压低声音道:“今日就这样!有事儿咱们回头再说!”

两句话,每个字跟嘣豆子似的往外蹦,又急又快,像叫火烧了屁股。

说着还一把拉开了窗户,长腿一跨,眼看着是要从窗户跳下去!

天光乍泄进这小屋里,打在江楼脸上。

一低头,却见男人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的站在长街边上。

冰冷带刺儿的目光正与江楼对上。

萧如声眼见着刚才还鲜活的江楼瞬间僵硬的像一做活蜡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

只听个模糊的声音便认出了来人,这江楼,还说他们没关系?

江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转头去看,正见“楼四”从门口推门进来。

楼四……

楼四??!

他僵硬的收回踏在窗台上的脚,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站在软榻上,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的坐下。他垂着脑袋,像是斗败的公鸡,头顶上的两撮毛迎风飘扬。

萧如声终于笑够了,出了声道:“今儿是吹的什么风,竟把你们俩一个二个的吹到我这里来。”

贺临洲在楼下看着那只露出两撮毛的地方,哼笑一声:“羊癫风。”

江行川一闭眼,只觉今日阳光正好,适合埋骨。

他苦哈哈一笑,道:“约莫是……东风吧。”

东风好啊,东风好,顺道送他归西了。

萧如声笑个不停,道:“贺观,别置气了,还不快上来?来人,备茶!”

江行川闭着眼睛,尤觉得不够,干脆拿手捂了。

顶着他脸的“楼四”在一旁站的跟个宝塔似的,眼里带着些促狭和好奇,视线时不时瞟过他身上。

这回,那哒哒的脚步又响起来。江行川耳朵动了动,小心脏扑通扑通跳,盘算一会儿怎么给自己开脱。

可贺观进来,压根没看他,只与萧如声道:“我想着上次你的药也吃完了,坊主贵人多忘事儿,自然忙的没空去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一边的江行川:“我还上赶着给你送过来,如今看来,”

“呦,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他这话刺儿刺儿的,萧如声却不恼,只笑,还笑的开怀:“可收收味儿吧!瞧这醋的,老坛都打翻啦!”

江行川才这才睁了眼,脸上发苦,犹豫好半晌,对上了贺临洲直直盯着他的视线。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声音艰涩的开口:“别来无……”

“别什么别!闭嘴,不想听你说话!”贺临洲打断他,一脸烦躁。转脸跟变脸似的,对萧如声道:“叨扰坊主了,这就走了。”

说着放下手里的药包就要走,却被站起来的萧如声拉住了手腕。

江行川坐在软榻上没动,他不知道动好还是不动好,像个落水的大狗,蜷成一团耷拉着脑袋。

萧如声憋笑道:“你来的正刚好,我这还有一大摊事儿。江大侠到访,正愁没空招待他。”

他笑着将贺临洲拉至江行川对面,摁着肩膀坐下:“你就看在往日面子上,帮我一个忙。”

说罢,转身的动作利索又迅捷。还顺道拉走了一边一脸好奇的楼四:“我记得你叫楼四?刚好,我这有些活,正愁没有一把力气,你且给我搭把手。”

很快这屋里就空了。

贺临洲坐在他对面,江行川又狠狠闭了闭眼睛,有气无力道:“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生这么大气……”

贺临洲嗤笑一声:“很久没见?”

江行川瑟缩一下:“那不是……”

贺临洲声音凉凉:“我当时问你,你怎么说的?”

江行川啜啜嗫嗫:“哪……哪句?”

砰!

贺临洲一拍桌子,桌上的茶具都飞起来好高又落下。

江行川一抖肩膀,垂着头不敢说话了。

“江大侠,你什么时候,收了个弟子,叫楼四啊?”

江楼脸上的五官几乎挤在一起,他紧闭着眼睛,心里哀嚎。

吾命休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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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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