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她终是深深地叩首下去,声音干涩而平静:
“……奴婢,领旨。”
***
太医署的废库房,像一座被遗忘的坟墓。
蛛网密布,尘土厚重得能留下清晰的指痕。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的霉味、干枯草药古怪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冰冷的死寂。
李渝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君临的命令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箍在她的心头。他不是在让她救人,而是在逼她“造孽”。解析出一种如此阴毒的药物,只会让这世间的杀戮变得更加残忍。
她站在门口,望着眼前一直延伸到黑暗中的杂乱书架和散落的箱篓,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从哪里开始?
她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衣囊里拿出了手套了面衣。她是医者,也是药师。无论是救人的良方,还是害人的毒药,其本质都是“药”,都遵循着草木金石的性质与道理。
她不再去想这道命令背后的血腥目的,而是将其纯粹视为一个药理学上的难题。
唯有如此,她才能暂时剥离心里的负罪感,集中精神。
灯笼微弱的光晕是她唯一的伙伴。她从最近的一个架子开始,逐一翻检。许多竹简和帛书已经脆化,一碰就碎。更多的是些无关的脉案、寻常的药方和一些早已失效的丹散记录。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渐暗。
她的手套、面衣上都沾满了灰尘,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弯腰而酸涩不已。就在她几乎要怀疑这根本是君临又一个戏弄她的把戏时,她在角落一个被打翻的木箱底部,摸到了几枚异常坚硬的物事。
是几枚锈迹斑斑的箭镞。形状与中原制式略有不同,更窄更薄,锋刃处还残留着一些乌黑发亮的、早已干涸的黏着物。
她的心猛地一跳。
就是它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绢布包裹起一枚箭镞,然后借着灯光,开始在周围的废纸堆里疯狂翻找。既然箭镞在这里,相关的记录或许也在附近!
终于,在一堆几乎要腐烂的帛书下面,她找到了一卷相对完整的竹简。简上的文字是鲜卑文和汉文混杂,记录得十分潦草,似乎只是某次试验的零星记录。
“……乌头汁液浓煎……复入瘴疠之地所采黑蕈粉末……见血封喉树液三滴……性烈,蚀肌烂肉,沸如汤镬……”
李渝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的那份惊惧。乌头、毒蕈、见血封喉……这些都是至毒之物,尤其是见血封喉树的汁液,几乎是传说中的剧毒。
原理似乎并不复杂,是用乌头和毒蕈的毒性引发伤口剧烈溃烂发烧,再用见血封喉的剧毒加速全身性的毒发。但其炮制方法和比例,竹简上却语焉不详。
她需要验证。
接下来的两天,李渝以“为陛下研制新药”为名,向内监索要了一些最基本的捣臼、瓦罐和酒醋。她将自己关在耳房和废库房之间,像着魔一样研究那枚箭镞上的残留物。
她刮下一点点粉末,用酒液溶解,观察颜色,嗅闻气味,甚至冒险用银针试探其反应。她对照着那卷残简,反复推敲各种毒物混合后可能产生的效果。
这个过程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自我厌恶。她毕生所学,竟被用来做这个。
但与此同时,一种属于医者和学者的探究欲,也在冷酷地驱动着她。她必须找出答案,不是为了交给君临,而是为了她自己——她需要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第三天傍晚,她站在君临面前,手里捧着那枚锈蚀的箭镞和抄录下关键信息的绢布。
“说。”君临靠在榻上,目光锐利。
“奴婢在废库房中寻得此箭镞及相关残卷。”李渝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据残卷记载及奴婢查验,此毒主要成分应为乌头、某种生于极湿瘴气之地的毒蕈,以及……岭南一带传说中的见血封喉树汁。”
她将绢布呈上,上面写着她推断出的几种核心毒物。
君临接过,扫了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如何炮制?”
“残卷破损严重,具体炮制火候之法,已无从考证。”李渝垂下眼帘,“奴婢无能,只能推断至此。”
君临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李渝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忽然,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将绢布随意扔在一边。
“见血封喉……朕倒是听说过。”他语气平淡,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也并不如何失望,“那些蛮子,确实喜欢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他挥了挥手,仿佛刚才让她去做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李渝心下稍安,正准备告退,却听见君临又开口了,话题转得突兀:
“你看着那些毒药的时候,在想什么?”
李渝的身体瞬间绷紧。
她能在医术上保持冷静,却无法轻易回答这个问题。她沉默了片刻,选择了一个最安全也最真实的答案:
“奴婢在想……能解此毒的方法。”
君临的目光骤然变得深沉起来,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向她。
“解毒?”他重复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玩味,“若是我,我只会想着如何让毒更烈,你却在想着如何化解?”
李渝低着头,不敢接话。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和复杂。
君临没有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李渝退出寝殿,走在回耳房的路上,夜风清冷,她却觉得比来时更加迷茫。
她隐约感觉到,君临让她去找毒药,其目的或许根本就不是为了那个配方本身。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残酷的测试。
测试她的能力,测试她的胆量,更测试她的……本性。
而她刚才的那个答案,似乎阴差阳错地,给出了一个在他预料之外,却又让他更加感兴趣的回应。
她解开了毒药的谜题,却陷入了更深的迷局。
***
君临没有再提毒药的事,仿佛那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无聊游戏。
但李渝的生活,却真切地起了变化。
她不再被允许回到永和宫的偏殿,而是被正式安排在那间单独的耳房。看守她的太监和宫女依旧沉默而警惕,但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有畏惧,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因她救下那个小太监而生的感激。
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这方小院与君王寝殿之间。每日两次的换药,成了她生活中唯一固定的行程。
君临背后的创口愈合得极快,新肉长出,只留下一道深红色的狰狞疤痕。李渝的工作变得简单,只需涂抹一些淡化疤痕的清凉药膏即可。
然而,换药的过程却变得愈发漫长和令人窒息。
君临的话变多了。不再是关于伤势,而是各种突如其来的、光怪陆离的问题。
“你说,人死了,到底有没有魂灵?”某一日,他忽然开口,目光盯着殿内缭绕的香炉青烟。
李渝正低头收拾药盒,闻言手指一滞。她想起姐姐贞淑,想起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宫人。
“奴婢不知。”她谨慎地回答,“医者只知肉身枯竭,六识消散。”
“哼,无知。”君临嗤笑一声,却也没再追问。
又一日,他伤口已近痊愈,心情似乎不错,指着殿外一株开得正艳的花问:“那花,好看吗?”
李渝抬眼望去,如实回答:“色泽艳丽,形态饱满,应是好看的。”
“朕昨日砍了一个人的头,血溅上去的地方,花开得最艳。”君临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欣赏。
李渝胃里一阵翻涌,强压下不适,沉默不语。
君临斜睨着她瞬间苍白的侧脸,似乎满意于她终于流露出的这一点点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在试探她,乐此不疲。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敲打她看似坚不可摧的平静。他想看看这片平静的湖水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何时会掀起惊涛骇浪,或者,何时会彻底干涸。
李渝疲于应对。每一次从寝殿回来,都像打了一场硬仗,精神上的损耗远比身体上的劳累更甚。她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文火上慢煎,不知何时就会彻底崩溃。
这日换完药,她照例行礼告退。
“等等。”君临叫住她。
他踱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他的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和空荡荡的鬓角扫过,忽然道:“你治好了朕的伤,也算有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李渝心头一紧。赏赐?她什么都不要,只想离他远远的。但这显然不是能说出口的答案。
她垂下眼睫:“为陛下分忧是奴婢本分,不敢求赏。”
“朕让你说。”君临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金银?珠宝?绸缎?还是……想要个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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