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至,尉迟彧一如既往醒得极早。
睁开眼,手臂上空空如也,昨夜那位抱着他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医师已不见踪影,仿佛昨夜那场小风波只是梦里一场。
尉迟彧不曾多想,起身出门,照旧练武。
当行至百式,忽觉体内热意暗涌,气息流转之间,步伐更沉稳,丹田更觉开阔。
他挑了挑眉——难不成,那碗臭得惊天动地的药……竟真有效?
可回想那气味,尉迟彧眉头微蹙,唇角却不自觉勾出一抹笑意。
练毕回房,沐浴更衣。他换上尉迟彧一袭墨蓝朝服,镶银滚边,胸前金狮赫然,金鱼符悬于腰侧,金带束身,整肃威仪中透着不容逼视的锐气,衬得他身姿如松,肃冷英挺。
一拂袍角,尉迟彧迈步出门,气势自生。
宫门前,晨雾微凝,寒意未散。锦甲卫士两列而立,戎装如铁,威风凛冽。朝臣尚未齐至,广场肃然,仿若山前静林,风声未起,威武难抵。
尉迟彧步履不疾,每一步却沉稳如磐石。
忽见前方一道熟悉身影——正是许久未在朝前露面的御史台中丞,司徒景曜。
“曜。”尉迟彧开口叫住他。
司徒景曜一回头,脸颊上赫然三道淡红抓痕,细细浅浅,巧痕如画,精炼雅致。
尉迟彧微怔,眼神往他脸上略一打量。
他却神色自若,还顺手摸了摸脸,神情颇为得意:“你不懂,这是小猫对主子的爱。”
“司徒大人和贵府的小随侍,颇具风范。”尉迟彧眼底含笑,语气却不动声色。
“将军竟也会拐弯抹角地夸人了。”
尉迟彧收回目光,两人并肩朝殿门走去。
走到宫阶下,司徒景曜忽然压低声音道:“似乎你那位素心旧识谢尚书,今日又要借律章唠你几句旧情旧债。”
尉迟彧轻哂:“你出现在这儿,我就猜到了。”
“你不慌?”
“有御史中丞大人在场,我心安。”
司徒景曜笑出声,语气半戏谑半认真:“嘴真甜。今晚,你请客。”
“看你表现。”
“啧,小气。”
话音未落,天边微光乍现,晨钟鸣响,宫门缓缓开启,金钩玉锁齐动,声势如雷霆隐啸。
两人整了整衣襟,袍角翻飞,脚步铿锵,并肩踏入正殿。
晨光斜洒,大殿之中寒意未散。几案已设,百官肃立,内侍低声报礼,诸臣依序就位。
尉迟彧与司徒景曜分列两侧,各归其位,未再言语。
钟鼓既歇,百官朝拜,朝议初启。
“臣,参大将军尉迟彧,擅改军备章程,私调三省军粮,涉越职权——”
礼部尚书谢临舟之声如玉击金石,铿然入耳,响彻大殿,字字分明,句句如刃。
“依律,地方将领无诏不得擅动军粮。尉迟将军虽为镇国之职,擅调凤州粮车二十,既违章制,亦扰储策。”
他步步而进,衣袍振荡,言辞冷厉。殿中群臣或垂首沉思,或皱眉无语,显然对这位尚书的“直谏”早已屡见不鲜。
大殿之上,尉迟彧神色冷静,站得笔直,宛如不动山岳,却始终未开口辩解一字。
“谢尚书查得倒细。”一声慵懒却带笑的声音缓缓而出,自列中传来。
众臣一振,转目看去,只见御史中丞司徒景曜微出列,眼神玩味,语调闲散。
谢临舟眼神微眯:“司徒大人此话,可是同意本官之奏?”
司徒景曜含笑点头:“自然同意。凤州军粮确由镇国将军未报备、先调拨,此番先斩后奏,确是失职。”
话音一落,殿中一片喧然。
众人皆知,司徒景曜与尉迟彧私交匪浅,如今竟也翻案一笔,实出意料之外。
谢临舟嘴角略翘,似有所胜。
然而下一刻,司徒景曜收敛笑意,神色一凛,语声陡转:
“不过——谢尚书可知,那批粮车,是在何时启运、运往何处?”
谢临舟略一迟疑,答道:“上月,往云凛。”
司徒景曜目光微敛,“那谢尚书可记得,上个月,云凛出了什么事?”
谢临舟眉头轻蹙,欲言又止,司徒景曜缓步向前,语调忽沉:“上月,云凛大震,道路崩毁,五县瘫痪,百姓流离。仓储将尽、粮道中断之际,是谁当机立断,及时调粮赈抚,使三万灾民得安?”
他目光如刀,冷冷扫过殿中:“倘若再迟三日,云凛恐怕早已疫病横流、尸骨成山——谢尚书口口声声守法,本官却只问一事:这二十车粮,是救命之粮,还是该逐级批文、按图索骥?”
谢临舟脸色微变,沉声道:“灾情虽急,然朝廷有制,天下有律。若人人以‘救急’为名越规擅调,朝纲何存?”
司徒景曜冷笑:“将军所行,一不图私利,二不图权夺政,只因民命垂危,情势断不能待。若非事急至此,谁愿担‘违制’之罪?谢尚书所忧是朝纲——”他肃然回身,拱手对帝:“臣所忧,是三万人命。”
谢临舟冷声一哂:“若人人可据此自开方便之门,法度将成空谈。云凛今日‘特事特办’,他日边郡再乱,当如何?”
司徒景曜眼神一凛:“朝廷之法,贵在施之有度、行之有情。若法不容变,则法失其仁。再者——此事凤州三次催批,三省迟迟未覆,文牍悬宕,延误关头。”
他冷眼直指三省座列,“若论制度之失,谢尚书不如先问问三省:压文不报,是因怠惰,还是另有所图?”
三省使臣面色各异,有人避目,有人轻咬唇角,群臣却皆心中有数。
谢临舟嘴角一抽,司徒景曜拱手,继续笑问:
“尚书大人查账明晰、律令严谨,臣佩服。但某官只愿再问一句:此调军粮一事,是应由军法误了人命,还是人命误了军法?”
一语落地,殿中静若寒潭。
而尉迟彧自始至终未发一言,静立殿中,似听风过林。
龙座之上,年迈的昭溯帝坐姿笔挺,金袍之下身形瘦削,面容虽显老态,目光却依旧如鹰隼般锐利,冷峻扫过殿上众臣。
“镇国将军,”他语声低沉,响如暮钟,“此事你怎么看?”
尉迟彧上前一步,躬身一礼,沉声答道:
“臣之所为,问心无愧。”
八字出口,如寒霜铺地,殿内顿时寂静无声。
一息、两息——
昭溯帝忽而仰首朗笑,声如洪钟,在金瓦殿宇间回荡不休。
“好一句——问心无愧。”
他笑声渐敛,语锋一转,声音沉了下来。
“此事既属赈灾应急,朕不予追责。但,将军须牢记,军政有度,律例不可轻违。纵然一念为民,亦不可无诏擅动军资。下次,若再有此类越矩之举,朕——必不轻赦。”
尉迟彧稽首,声音低却清晰:“臣谨记,不敢忘。”
他起身,转眸看向班列中的谢临舟,神情不动,却声意沉稳:
“谢尚书谨慎持法,兢兢业业,实为朝纲之柱。但礼部主司邦礼教化,亦应法理兼顾,事有缓急,宜识轻重。”
谢临舟面色微变,咬紧牙关,终究低头退回班列。
话锋一转,再看向三省使臣,声色俱厉:
“至于三省文牍积压、覆章不报,延误赈务,关乎万民死生。三省督粮院尚书、都录、转曹三人,各罚俸一年;督粮主官革职查办,听吏部议定后补。”
群臣皆肃,三省使臣惶然叩首,尽数称罪,面如土色。
“退朝——”
晨钟第三响起,百官跪拜如潮。
尉迟彧缓步起身,神色沉静如常。目光在谢临舟所在之列略作停留,眸中无怒无喜,却如深潭不见底。
司徒景曜不动声色地靠近,语带笑意,压得极低:“我就说今天风向好,适合某人晒晒败笔。”
尉迟彧侧头瞥他一眼,眼中浮出一抹淡笑:“今晚,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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