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温度要更凉一些,山月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到了祁家门口。
夜深人静,她不敢使大劲,只轻轻敲了敲祁家木门。
门很快被打开,家中主人似有心事,仍未入睡。
这是山月见到祁照的第一面。
面容清瘦,夜色中仍肉眼可见的苍白,剑眉星目,眸色中是淡淡的不耐。
开门的正是祁照。四目相对,他眼中闪过一瞬的错愕,不过看见山月怀中的宽袍后他很快就明白了什么,迅速从山月手上拿走了衣服就要关门。
“哎!”山月没想到祁照这么不近人情,赶紧出手挡住。
祁照皱起了眉,余光瞥见什么脸色骤变,将山月拉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这一系列动作惊得山月目瞪口呆。
“你、你……”
祁照竖起手指放在唇前,压低声音解释道:“外面有人。”
想起山乐的提醒,山月问道:“谢家的人?”
祁照点点头。
“那他们看见我了吗?”
流言还没消除,若是再叫谢家的人看见自己半夜去祁照家就更完蛋了。
“没有,他们还没看过来。”
“谢家的人来这干什么?”
不过是写了首诗,不至于置人死地吧?
“当然至于,”祁照扯了扯嘴角,“那谢家三爷鼠肚鸡肠,睚眦必报,恨我入骨,不杀我至少也要毒打我一顿。”
山月攥了攥袖口——那谢家三爷连写诗都要计较,下手怕是不会轻,祁照却只扯了扯嘴角,语气冷硬地转了话头:“大半夜的,为何自己过来,就不能让家里人送过来吗?”
这话正好切入山月此行的核心目的,她忙问道:“祁照,我跳河前去找你了对吧?”
不然也不会有闲话。
祁照点点头。
“我与你说了些什么?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村民会这样觉得?”
祁照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不耐与疑惑,似是觉得她多此一举,流言既起,问清细节又有何用。
“你当时来找我,说是希望我可以教你弟弟读书认字。我说我无暇教那孩童,可以把自己的书借给他看但不会教他。”
“你不情愿,还说你们家会有报酬。”
“我说我不在乎那些,你有空在这为你弟弟求学,还不如多为自己考虑考虑。那所谓报酬估计都得从你的彩礼嫁妆中出。”
“你一下子就恼了,想上前与我理论一番。怎料河边湿滑不慎落水,我迅速将你救起,担心村民看见人多口杂说不清就匆匆离去,没想到还是流言四起。”
祁照说完,脸上懊恼之余,更添一层深深的厌烦。
他这话像是说给山月听的,也像说给自己的。
他平生最恨两件事:一是权贵欺压,二是庸人嚼舌。如今这两样竟同时找上门来。
听完这些,山月总算松了口气 —— 她最怕的,就是自己真落个“为男人跳河”的荒唐名声。
“祁照。流言缠住的不仅是你,更是我。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名声就是性命。我不能顶着一个‘为男人发疯’的帽子憋屈一辈子。我要堂堂正正地走路,让我成山月这个名字,在这里也能抬起头来。所以,我们必须合作。”
“那你要怎么做呢?”祁照正色,看着这个不似往日的邻居姑娘。
“你知道流言有什么特点吗?”
“什么?”
“喜新厌旧。如今是农忙时节,人们很快就会抛弃这个话题,可我们不能让人们回想起这件事就是我为你跳河,所以我们就需要树立一个新形象。”
“新形象?”
“对啊,我是为弟谋学的好姐姐,你是关心后生的正派书生。我们只需要一个理由,很快就能翻篇了。”
山月简直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鼓个掌。
“所以,你要给我几本你看过,最好做过批注的书。”
“明天一早,大家都在的时候我带着弟弟来还书,你就在家门口,咱们二人配合一番。”
二人商量一番后,山月拿上祁照的书就准备离开谢家,刚到门口却被祁照拉住胳膊。
她困惑地看过,祁照像是被烫到一般忽然松手,微微倾脸,不去看山月。
“我先去看看谢家的人走了没有。”
书生朝门前走去,长身玉立,月光下的俭朴布衣都平添几分质感。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外面谢家的人已经离去,山月松了一口气。
“我送你回去吧。”
“不,”山月下意识拒绝,“好吧。”
回去的路上,风过树梢,簌簌作响,两人都无话可说。山月耐不住性子,频频看向祁照,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这位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人物,可是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
算了,还是先活下去再说吧。
祁照也并非没有察觉,他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没放在心上。
等到再次坐在床上,山月咚咚作响的心跳才渐渐安静下来,同这夜色一般悄然睡去。
山月心中有事,第二日早早便从梦乡惊醒。
草草收拾一番复又觉得不妥,今日可是一出大戏,于是又整理整理衣襟发饰,赶紧同爹娘小弟讲了一番昨夜的计划。
爹娘初听骇然:“你何时去找的那小子?不是叫你不再去找他吗?”
这一茬竟忘了,山月慌忙转移话题:“爹娘,这且不论。咱们本就不亏心,若是自己都避之不及,旁人更觉得有些什么了。”
不待二人回话,她又转头叮嘱山乐:“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山乐点点头。
“行,那咱们这就出发。”
说完她便牵着弟弟的手,拿上昨夜祁照给的书,匆匆前往祁照家。
“咳咳。”山月清了清嗓子。
余光中里的村民三三两两停下,朝这边看了过来。第一次做这种事,她有些紧张地扣了扣手。
可是想到未来的日子,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祁大哥,昨日是山月唐突失礼了。落水之事纯属意外,还连累相公清誉,实在过意不去。今日特来归还书籍,并向您致谢。”她声音清亮,略带歉意,说着还带着弟弟福了福身。
祁照神色平静,语气疏离有礼: “成姑娘言重了。书籍不必归还,赠予令弟研读即可。望其勤勉,将来若有所成,便是对在下最好的答谢。”
山月顺势而下: “相公大义!山月代弟弟谢过!只是,只是书中许多批注,山乐年幼,实在看不懂。”
说着她还把弟弟往前推了推,谁知山乐却忽然怯场,紧紧攥住她的衣角,小脸埋起来不敢看祁照。
山月心里一急,暗中轻轻捏了捏弟弟的手,面上仍是笑意盈盈,继续讲台词说完:“不知相公可否偶尔点拨一二?我们必奉上束脩,绝不敢白白劳动!”
“并非在下推辞。”祁照可略作沉吟,然后摇头,“祁某自知今日身份不佳,恐叫令弟沾染无端是非。这些书尽够他启蒙,若再有疑难……” “…可请教村中塾师,或去城中书院求学。”
山月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好吧。”
垂着头,拉着弟弟回去,一路上听见村民的窃窃私语:
“我就说嘛,祁家那小子成天惹是生非怎么可能有姑娘会为他跳河。”
“要我说,这成家姑娘才是,一心为弟弟却出了事。”
这正是山月想要的效果,她低头掩盖自己的窃喜。
回到家时,爹娘正担心地站在门口,瞧见姐弟二人回来都不由得长舒了口气。
成母拧着的眉头直到山月回来也没松开:“你这丫头科比不许再擅自做主了,有什么也和爹娘商量才好。”
“罢了,咱闺女聪明有主意,如今是了了也就罢了。”
“就是,阿姐真聪明。”山乐小小一个人,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姐姐。
山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嘻嘻地就要推着家人们进院。
忽然,不远处的几声怒喝止住了他们的步伐,他们循声探头望去。
只见几个身材健壮,外表粗莽的家丁像拖拽一件破行李般,强硬地拖拽着祁照单薄的身子,不知朝何处走去。
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唇角破裂渗出的一丝血红,在秋日的阳光下触目惊心。
他试图维持一丝读书人的体面,徒劳地想要站稳却被粗暴地推搡着。
“哎。”成父叹气,摇头,“这谢家三爷还是没放过祁照啊。”
“谢家的人?”
“也没其他人了。这孩子,又要挨打了。可怜他的母亲了。”
爹娘还在一旁长吁短叹,山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那一幕在她脑子里转个不停 —— 她心中清白刚正的书生,怎么就成了眼前这副被暴力践踏、毫无尊严的模样?
这时代,当真容不下半分刚直?
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将她淹没——就像在现代社会,她无论多么努力,都依然是渺小、透明的一粒沙。
“不,这一次不一样。”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呐喊。
“或许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也可以有一个不同的成山月。我要验证,我的意志和行动,到底能不能改变哪怕一件事的结局!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这个念头不再是模糊的决心,而是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她的心上。
早晨一番忙慌过后,村民们又都回归了往常生活,成父成母也都下地干活去了。本来山月也应该去,只是爹娘顾虑她昨日刚刚落水,便叫她在家里陪着弟弟。
山月心里担忧祁照,在家中院子来回踱步,晃得山乐眼晕。
“阿姐,你干嘛呢?”
“你不懂。”
“我哪里不懂,”山乐有些不满姐姐这么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对了!
山月有了想法,蹲下来平视山乐:“弟弟,我也觉得你是大孩子。姐姐现在需要你这个大孩子的帮忙了。”
“什么啊?”
姐姐亮晶晶的眼睛看得山乐心里毛毛的。
“你偷偷去谢府看看祁照怎么样了?”
“阿姐!”小孩眉头倒竖,“你怎么又想着祁照哥?”
山乐语重心长地劝道:“你想啊,我和祁照本来也没什么,今天他也算是帮了我们的忙,你就去看看他嘛。”
“唉”山乐故作老成,学着爹爹的模样摇了摇头,“好吧,我就去看看他。”
看着弟弟离去的身影,山月悬着的心还没放下,眉头紧锁迟迟未松。
祁照啊祁照,我知道你性情刚烈,可过刚易折你又该如何自处,更何况你家中还有病母……
山月忽然想起了老人,早晨那么一闹,想必老人心中也是焦灼万分。如今时辰已近晌午,她家中无人又卧病在床。
她没再想下去,进了家中灶房。
爹娘早上出门时做了几张饼子,自己带了些作为干粮又剩下一些作为姐弟俩的午饭,山月于是将自己的那份拿了出来热了热,又煮了一小锅稀粥。
准备好这些,她准备朝祁家去。
在半路上恰好碰见了匆匆跑回来的山乐,气喘吁吁,小脸发白:“阿姐!谢府门口守着好几个凶巴巴的人,我根本不敢靠近!只听见里面有位老爷在高声骂人……”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得山月浑身发冷。
她故作平静,招呼弟弟回家吃饭,自己又加快了朝祁家的步伐。
村间小路上,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位小斯,两人径直向着祁家走去。
“郎君这是作何,这些事叫下人做不就好了?”
男子:“三叔做事越发无所顾忌了。祁公子有当世大才,颇为士人推崇,我是小辈不好多说,只能亲自上门赔罪。”
“郎君,我说实话您这样去说不定会被人打出来。”
“横竖要走一趟——我谢家声名不能坏在这事上,回头再跟大伯说。”
二人说着便来到了祁家门前,恰好看见山月在门口张望半天,提着食盒跨了进去。
“这是?”男子目光掠过那女子手中的食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穷苦人家,怎会有衣着整洁的少女前来探望?还提着饭食?
小厮皱眉:“没见过,好像不是祁家的人。”
他们也不过多考虑,心中却已留下印象。
刚跨进门槛,苦涩的草药味就裹着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祁母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从里屋传来,每一声都像扯着破布,山月手里的食盒忽然沉了几分。
祁母看见来人,愣了一瞬,开口不确定地问道:“成家的姑娘?”
“我是,大娘,您还记得我。”
祁母艰难地从床上坐起,露出一个惨淡的笑:“你长得很像你娘。”
山月扶着她,打开食盒。
对方这才看见,急忙拒绝。
“老夫人。”作为不速之客的谢家二人打断了她们的相互推让。
两人面对衣冠楚楚的陌生人都露出了陌生的神情。
小厮正欲解释却被拦下:“老夫人,我是谢家三郎谢信礼,今日之事是我三叔行事鲁莽,我是小辈不好多说。一些薄礼,还望海涵。”
说完谢信礼躬身,身后小厮将大包小包的礼品放到祁母床沿。
祁母听完,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沉沉。
山月闻言猛地抬头看向门口那锦衣玉带的公子哥。
谢信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