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回击？”薇薇安站在凭空出现的长河中央，压着怒气质问道。
过去的数十分钟，她施展出的所有精神攻击都被盛铭轻松化解。在她自己的精神图景里，她竟然毫无回手能力，被迫一步步退据此处。
这是她绝不肯被人踏足的地方。
河面泛着微光，水深齐腰，偶尔飞溅起的水花却沾不湿她的发梢分毫。
盛铭站在岸边，垂眼扫过每一片粼粼波光。
这不是普通的河，是图景主人存放所有一切的“记忆之河”。河里的每一朵水花，都存放着长河主人每一瞬息的情绪和记忆。
但这些情绪记忆，通常都不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排列的。
所以，外来向导想在其中找到某一特定部分，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遍历。只有遍历，才不会存在任何缺漏，也不会被隐瞒误导。
但遍历的缺点也显而易见，被遍历的一方，会变得完全透明，毫无任何**可言。与之相对的，遍历方也会承受很大的精神负担。
毫无疑问，这里便是盛铭侵入薇薇安图景的最终目的。
明明已经到了这里，青年却只是站在岸边，没再进行下一步动作。甚至在整个前推过程中，他也只以化解为主，并未主动发起任何一次精神攻击。
“说话！”薇薇安声音里窝着火，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颤抖，“你为什么不回击？！”
“你都已经侵入了我的精神图景，还在惺惺作态些什么？来啊，来攻击我啊！你们联邦走狗，不是最擅长暴力摧毁别人的精神图景，然后一遍遍搜寻你们想要的信息吗？”
“你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你不是装得很逼真吗？那你还在犹豫些什么？攻击我啊，摧毁这里！然后像条狗一样，在废墟堆里翻捡沾满人血的肉骨头，那向来是你们的最爱，不是吗？！”薇薇安红着眼，哑声喝问，表情狰狞至极。
她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困兽，再无任何翻盘可能。
精神域里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只要盛铭愿意，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可以彻底看透薇薇安这个人。了解她的一切，了解她所有的得意与失意，骄傲和狼狈。向导之间的斗争，就是这么残酷且不讲道理。
面对濒临崩溃的红发向导，盛铭有些无措地僵硬站着，灰眼朦胧，让他显得有些脆弱无害。
几番斟酌措辞后，盛铭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以只把关于我的那部分记忆，共享给我吗？”
“抱歉。”盛铭垂下眼睛，小声道：“四岁之前的事，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薇薇安陡然失去理智，歇斯底里道：“你当然不会记得！死的又不是你的家人，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你面前的，当然不是你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叛徒！”
“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的面前？凭什么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地好好活着？？凭什么？！！”薇薇安泪流满脸，彻底崩溃。
盛铭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
“对不起。”盛铭再次道歉。
记忆之河中的红发向导已经彻底崩溃，包围在她身边的平静河水蓦地翻涌起来，水花飞溅，很快就在向导身后，聚成一只巨大水蝎。
“你不记得？”薇薇安浑身湿透，红发被打湿粘在两侧脸颊，深红似血，她漠然道：“那你就陪我重新再受一次折磨好了。”
水蝎高举尾刺，迎面冲来！
盛铭站在原地，闭眼迎接。
被入侵的向导一方，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还有一个可能同归于尽的最终法子。
精神通感，记忆共享，情绪同体，只要被入侵一方的记忆足够痛苦黑暗，入侵一方，也存在承受不住以致精神崩溃的可能。
向导等级越高，对情绪的感受就越发敏感。痛苦的情绪，同样可以作为攻击武器，伤己也伤人。
*
这是一个婚礼现场。
教堂、鲜花，还有三两站着、盛装出席的诸多宾客。
盛铭没参加过婚礼，但他也知道，一般人的婚礼现场，每一个出席的宾客，都是不会在自己脸上都罩着一个面具的。
场内面具种类很多，全脸的、半脸的、朴素简洁的、雕满纷繁花卉的、插着鲜花羽毛的，各式各样，各种年代，无奇不有。
比起亲朋好友群聚的祝福宴会，这里更像一个互相留有防备的临时集会。
盛铭的视线落点很矮，仰视着扫了一圈各色面具后，他的视线又被一片洁白所占满。
他现在的这具身体正穿着一条蓬蓬纱裙，左手还提了一个装满花瓣的小竹篮。
“薇薇。”熟悉的稚嫩童声在耳边响起。
是维恩。
“那边！那边有只小狐狸。”维恩的声音带着点兴奋，“他好可爱，快看快看。”
视线再晃。
许是习惯了抬头仰看，顺着维恩指的方向，小薇薇安最先看到的，是一张黑白面具。
面具仅有两色，沿着竖向中线，纯粹又极端的黑白两色各占一边。透过眼部的开孔，盛铭看到了一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灰色眼睛。
小薇薇安被黑白面具吓了一跳，视线草草略过高大男人的黑西装，停在了他的西裤腿边。
差不多算是平视的视线中，盛铭看到了一双紧紧揪在灰眼男人裤腿上的小胖手。
男人的西装裤原本平整熨帖，这会儿却因着一双小手的紧张揉搓，意外皱巴了不少。
盛铭顺着那双白嫩胖乎的小爪子，扫过小朋友系着纯黑领结的短袖衬衫，隔着一张半脸的彩绘白狐面具，跟一双水汪瞪大的灰圆眼睛对上了视线。
白狐面具的眼眶开得很大，也因此，完完整整地将小朋友的一双大眼和长翘睫毛，全部露了出来。面具的眼眶上沿，还扫了条艳红眼线，配合着小朋友的懵懂眼神，极是可爱。
除此之外，两侧狐耳还描了一层红色，越靠耳尖就红得越发鲜明。这幅面具做得精细，除了遍布各处的金红彩绘，边沿还粘着不少金枝花珠，搭上小崽子的正装白衫黑短裤，让人觉得极是可爱。
盛铭能感受到小薇薇安心底腾起的浓厚兴趣。
“可爱，像洋娃娃。”小薇薇安兴奋回道。
“认出来了吗？那就是你。”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直接在脑内响起，“还有你的叛徒生父。”
两个成年人，同时附身在一具不足一米高的幼崽身体上，重新经历着过去。
“知道在场的人为什么都要戴上面具吗？”成年薇薇安冷冷说道：“这是为了防备那些走狗向导的记忆读取。在参加任何类型的聚会时，出于安全起见，反抗军的成员都会戴上面具，遮掩相貌。”
盛铭沉默着没有接话。
薇薇安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小号薇薇安的视线还停留在小盛铭的身上。
他看到，被小崽子抱着大腿勒了好几下之后，为人父的青年无奈低头，一大一小，默然对视。片刻后，地上的小崽子泪汪汪地往上举起了手，软软道：“爸爸，抱抱。”
薇薇安再次冷笑。
共享视野中，盛铭看到青年俯身将小孩抄了起来，抱他坐在单边小臂上，另一手帮他拨了拨散到面具上的额发，低声问道：“热不热？”
小朋友摇了摇头，亲密地搂着父亲的脖子，探着小脑袋往中间看去。
小号薇薇安跟着调转视线。
入口处，新娘已经在候场了。
场内的三两低语声也停歇下来，圣洁轻灵的音乐声中，新娘一身华丽刺绣白纱，面覆半张镂空雕刻的纯白面具。面具未能遮盖的下半张脸，又被一直垂到颈间的精致面纱所遮挡。
新娘缓步轻移，面具右侧的花状白羽随之轻摇颤动。
小号薇薇安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的花环，拉着小维恩的手，笑盈盈地一左一右地走到了新娘身前。
盛铭看到小维恩的脸上也带着张半脸面具，俩人各自挎着一个小花篮，一路走一路往外撒着花瓣。
小薇薇安的视线一直专注在通往神父的脚下路上，专心致志。
但，意外突发，小薇薇安意外踩到裙子腰后垂下的大号蝴蝶结纱带，一个趔趄，原地就把自己摔了个屁股墩儿。
小薇薇安坐在洒满花瓣的地上，左手还牢牢抓在花篮的提手上，无措地简直下一秒就要开始往下狂掉眼泪。
她呆坐着不敢乱动，红着眼眶，扭头去看身后的新娘，试图用眼神进行求救。
“噗嗤。”新娘捂嘴轻笑一声。
小薇薇安瘪了嘴，正要情绪崩溃，余光却又瞥见隔壁的小维恩不知为何，也“Duang~”地一声坐在了地上，这会儿正扭头对着自己，呲牙咧嘴地狂做鬼脸。
小薇薇安愣了一秒，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紧接着，远近的宾客也都善意地随之笑了起来。
被打断的仪式继续进行，花童任务完成后，借着小薇薇安不时飞去一眼的偷瞄，盛铭看到：
新人在神父面前交换誓言时，带着彩狐面具的小盛铭也凑近了盛父耳边，抱着他的脑袋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盛父听完，没说话，只伸手揉了揉小朋友软软黑黑的脑袋毛。
小朋友没等到回答，也不恼，转了视线又重新看向宣誓台。
小薇薇安也跟着晃了晃脑袋，转回视线。
誓言交换完毕，主礼神父手持一把洁白花伞，走到新人身前，“砰”地一声打开伞面。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神父头发银白，戴着半张金色面具，微笑着背对新人说道。
白伞遮盖之后，各自带着半张面具的新人，短暂地摘下面具，交换了一个亲吻。
这时，小薇薇安也和小维恩一起，手拉手地站在了白伞前面，当起了迷你守护使者。
“薇薇，小狐狸。”左侧的小维恩小声开口，前言不搭后语，“一起笑。”
小薇薇安秒懂。
于是，两个红毛小崽，在同一时间，默契又热情地同步向被抱在盛父怀里的小盛铭，咧出了一个灿烂笑容。
视野中，小盛铭呆住一秒，然后“唰”地扭头，死命抱住盛父的脖子，小脑袋深深埋下，根本不管彩狐面具会不会硌到盛父，只一个劲地煮红双耳，小声哼唧。
小维恩难以置信，道：“他是在拒绝我们吗？”
“他好没有眼光！”小维恩气呼呼道。
“洋娃娃。”小薇薇安重复道：“可爱，薇薇想要。哥哥去要。”
画面彻底消散前，成年薇薇安忽然开口说道：“以防你不记得，我父母举办婚礼这一年，联邦刚刚通过一条哨向新法。”
盛铭顿了一下，后知后觉注意到新娘盘在头纱下的暗红发色。
这竟然是薇薇安和维恩父母的婚礼现场。
成年薇薇安慢慢说道：“所有在册向导成年后，均需进行相容度检测，并定期参与白塔组织的哨向联谊会。同时，向导不得与相容度低于45%的哨兵进行深度链接。”
“我的父母，都是不在册的向导，也是联邦口中的‘反叛军’。”
“盛铭，你觉得，能参加这样一场结婚仪式的你和你父亲，又会是什么身份呢？”薇薇安平静的声线下，透着一股浓烈的嘲讽恶意。
“叛徒。”薇薇安说道：“你和你的父亲，都是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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