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铭再睁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翻上风蚀岩的顶部，远目望向东方。
太阳还藏在地平线之下，除了远近包围环绕的异形岩石，再远处，就只剩下一望无尽的戈壁滩，偶尔有风滚草跃动滚过，静中带动。
盛铭盯着一株干巴瘦小的耐旱植物，喃喃低语，“联邦……”
属于薇薇安的恨意，还挥之不去，又或许夹杂了些别的。
他收回视线，看到对面的岩石柱上，被吊着吹了整夜风沙的雷明德。莹蓝的精神触手充当锁链，将他高高吊起，他还没醒，仍旧陷在薇薇安特意为他定制的连环噩梦里。
脚下，背风的地方，还留有野狼盘旋后的足迹挠痕。
盛铭钻回精神触手在岩柱中上部掏出的避风坑洞，细致处理过薇薇安身上伤口，中途看到遍布在对方小臂上的新旧伤疤时，盛铭抿了下唇，手上动作更轻。
处理完后，他又翻出随身携带的急救包，给她补了针营养针，然后挑挑拣拣，把能留下来的全部整理好，放在地上。
最后，盛铭扯下脖子上挂着的银质士兵牌，放在薇薇安手边。一只莹蓝的小蝴蝶，也抖着翅膀，慢悠悠落到了薇薇安的火红发间，蓝色蝶翅开开合合，像被风吹动的柔软发夹。
盛铭走到坑洞边缘，最后回头看她一眼，从离地十多米的洞口处跳了下去。
地面碎石遍布，盛铭走到悬挂着雷明德的高大红岩下，仰头，灰眼一眨。
精神触手的实体化解除，雷明德狼狈摔在地上，激飞一地灰尘碎石。
盛铭站着闭了闭眼，平复下心底阵阵上涌的浓烈杀意，抬脚，拖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去。
二人身后，几根精神触手探出，拧成扫把模样，任劳任怨地清理二人留下的足迹。
拖行中途，盛铭短暂共连了下雷明德的意识海，飞速闪动的画面间，他看到了来自不同人的各种各样的死亡。
有一些人，他刚在薇薇安的记忆力看到过，是那些和雷明德一起，参与追捕的手下。他们从那场爆炸里活了下来。
还有一些，盛铭并不认得，但可以猜的出来，是雷明德的家人，他的妻子、他妻子的父母，以及他自己的父母。
大部分的死亡都是真实的，只除了一个名为笑笑的小姑娘。
薇薇安贴心地为雷明德模拟了小姑娘的顺遂成长，直到某一时刻，生命戛然而止，花朵迅速枯败腐烂。
薇薇安让雷明德在幻境之中，经历了无数次的女儿死亡。失去后又得到，得到后又再度失去，如此往复。
“明白了吗？”被雷明德提在手里的小薇薇安、摔倒在地的小薇薇安、仰头站着的小薇薇安……无数双一模一样的碧绿双眸一次次地冷冷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魔鬼抽签，是你应得的报应，你明白了吗？”
“你曾经做过的孽，全都报应在了自己女儿身上。”
“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你真的弄明白了吗？”
“雷明德，你的女儿，因为你，真的死得好惨啊。喜欢吗？不要急，还有很多，我们慢慢来。”幻境中的小薇薇安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
盛铭断开和雷明德的意识共联，沉默着将他拖到了追踪小队的搜寻路线上，转身离开。
雷明德是最后一个了。
薇薇安复仇名单上的最后一个。
他还不能死。
*
2074年6月19日，联邦不在册向导，编号031224的A级向导盛铭，于任务途中突然失联。两天后，联邦全域发布A级通缉令，罪名——叛国。
*
一个月后的此时此地。
丧尸横行，世界突然变得混乱不堪。
盛铭扒在陆青林身后，对着谢轶，有些收不太住情绪地尖利问道：“长官，你要再逮捕我一次吗？”
“杀死他的凶手，你难道不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吗？”盛铭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明明才刚认识谢轶没几天，却固执地难以接受对方此刻面上的对立神情。
他知道自己的这两句话问得很没道理，但他就是克制不住。
然后他就被陆青林伸手拍了回去，还挨了句“你什么毛病？”的轻骂。
盛铭被陆青林挡在身后，执着道：“可惜了。”
陆青林下意识就接他的话，问道：“可惜什么？”
盛铭道：“可惜他死得太轻松了。”
“……”
陆青林扭头，表情严肃道：“铭崽，你知不知道自己这话说的，真的很像一个变态反派？”
谢轶和简文睿的视线也一并跟了过来。
盛铭微微一笑，坦然回道：“或许我就是呢。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恩将仇报、不仁不义……”
盛铭被陆青林毫不客气地砸了下脑袋，打断成语施法。陆青林骂他，“滚一边发癫去，外面野一个月就癫成这样了？找揍是吧？”
盛铭梗着脖子，非要隔着陆青林和谢轶对视。
陆青林觉得自己的拳头又痒了。
谢轶：“……”
谢轶挪开视线，若有所思地转向简文睿，声音很大地和他秘密讨论道：“我记得，向导读取他人记忆的时候，是相当于代入自己，重新经历一遍的，对吧？”
简文睿猛猛点头，接口道：“是的是的！短期内，读取一方都会产生认知失调、记忆错乱等心理现象。像有些记忆情绪太过激烈的，十天半个月走不出来，也都很正常的。”
盛铭：“……”
陆青林嗤的一笑，勾过盛铭的脑袋，胳膊搭肩，丢下句“你们的人，你们自己处理”后，就大摇大摆地带着盛铭往路上走了。
简文睿看着二人走远后，方才小小小声道：“哨以武犯禁啊，谢少校，咱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谢轶同样看着二人的背影，先回了句：“不是少校，别乱喊。”
过了几秒，谢轶才看着地面的烂头尸体，皱眉道：“先处理这个。”
简文睿叹气，捞起丢在路边的工兵铲，埋头挖坑。
“这世道，真是彻底乱套了啊……”简文睿吭哧干活，挖到一半，突然停下，拍头道：“还好雷上尉没孩子，不过就他妻子一个人，唉，以后也难过啊。”
谢轶猛地扭头看他。
“他不是有个女儿吗？”
跟米娅差不多大，他才刚刚提过的。
简文睿一脸莫名其妙，迟疑道：“有吗？我怎么不知……哦，你说那个啊。”
简文睿习惯性地往下压了压声音，道：“我的谢首席哎，这事我不是老早跟你提过的吗？你又不记得了？”
谢轶不说话。
简文睿白他一眼，解释道：“他女儿的百天宴，宾客都到了才通知说孩子不在了，说是什么婴儿猝死综合征。雷上尉的妻子，也是从那天起，精神就不太好了。后来没多久，雷上尉就主动申请调去乌铎了，这么多件事，你就没一件听进去的？好歹也是你爸的旧部下。”
谢轶摇摇头，没多解释。
“你还真是，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简文睿嘀咕一句，而后继续埋头挖坑。
*
盛铭被陆青林半推半拽地拉回了公路上。
陆青林也懒得追问他刚才的事，从他找到盛铭起，就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卷入很多额外事当中了，陆青林已经不想再听了。
盘山公路上，原本聚集的混乱人群已经散开不少，如陆青林所料，那个在车祸中撕裂大腿动脉的陌生人已经横尸马路，他的妻儿围在他的尸体旁边，哭得撕心裂肺。
陆青林不耐烦地伸手塞了塞耳朵，从吉普车里拽出两个背包，丢了一个给盛铭。
“我们去乌铎塔走一趟。”陆青林宣布道：“如果还有没被感染的地方，塔肯定算一个。”
盛铭不置可否。
陆青林瞥他一眼，补充道：“陶冉最近在乌铎出任务，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回塔复命的时候了。她应该还不知道你叛逃的消息，怎么样，我俩去给她送个上门惊喜？”
盛铭的神色瞬间软和下来，乖乖应道：“好的，陆哥，我听你的。”
陆青林笑了一下，忍不住动手拍上盛铭后脑勺，“臭小子。”
盛铭弯眼冲他笑笑，背上包，二人避开人群，徒步往他们逃离的方向走去。
离开前，二人还碰上了刚巧醒来的驾驶员。驾驶员被爆炸波及，撞晕脑袋被简文睿处理过，包了圈厚厚纱布，这会儿看到二人，目光闪烁着张嘴求了几句情，希望能和他们一起走。
陆青林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冷冷道：“怎么？现在又眼馋我们的能力，需要我们来给你兜底保命了？”
“这位普通人。”陆青林语带嘲讽，“你虽然当人当得很废物，但脑子倒是挺敢想。不想现在立刻暴毙的话，就给我滚。”
驾驶员立刻涨红了脸。
盛铭背着包，对他道：“我们要去乌铎，城里的情况只会更糟，你不应该跟着我们。”
驾驶员嘴皮抖动，满脸都是绝望。
陆青林不再浪费时间，拍拍盛铭的肩，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世界一夕乱套，人们自顾不暇。身为通缉犯的盛铭也无需担忧追兵，二人索性抛弃难走的隐蔽山道，顺着公路往外走。隔一段，陆青林便会在路边或者树上，留下三人间的特殊记号，以防和陶冉意外错过。
期间，二人遇到过几波或大或小的活尸群，或避或战，也都顺利通过。
黄昏时，二人经过一段已经溃败的封锁线。
临时搭起的阻拦网已经被冲得破破烂烂，地上歪躺着的尸体，无一例外，全都被枪械爆了脑袋，脑浆黑血洒落一地。头顶盘旋着一群乌鸦，不时落下一只，叼走已经腐烂一半的人类眼球，大快朵颐。
陆青林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埋头四处搜集起枪支弹药。
偶尔有几只不长眼的活尸从死角钻出，还没靠近盛铭，就被半空显形的万钧一个泰山压顶，从头到脚压成一张烂肉饼。
盛铭穿过满地疮痍，忽然看到一只腹部撕裂、拖着漏出一截的粉红肠子，四处游荡着的丧家犬。
陆青林补充完军火物资，心满意足地靠近过来，推推站在路边的盛铭，奇道：“铭崽快看，这条是不是也很像？就你上次觉得眼熟的路边乞食狗。”
“虽然脏了点儿，不过毛都是白色的，眼睛也像，对吧？”陆青林问他。
盛铭蹲下，很不嫌弃地伸手召狗过来。
Max
他低声道：“我小时候，有……认识的人家里养过，是萨摩耶，很可爱。”
陆青林大奇，“以前的事，你想起来了？”
他是知道盛铭丢掉一段记忆这事的。
“不是。”盛铭摇摇头，主动伸手，摸向迟疑着不敢靠近的流浪狗。狗很狼狈，浑身散发出一股将死未死的**沉闷气味，但眼睛还是湿漉漉的，含着期盼。
陆青林抱臂看着，对狗无感。
夕阳下，脏兮兮的濒死狗被镀成金色，在盛铭手下发出低沉惬意的呼噜声，小小的，但很清晰。
盛铭弯着眼，动作轻柔地捋开狗背上的打结白毛。
“砰。”忽然一声枪响，那汪黑水被人打碎，命不久矣变成魂归西天。
灿金的道路尽头，红长发的女向导丢了枪，穿着黑白两色的修女服，缓步走近。
“盛铭。”薇薇安笑得很温柔，“又见面了。”
一只莹蓝的蝴蝶从她发间钻出，欢欢喜喜地飞向盛铭，却在飞到一半时，被从薇薇安背后探出蓝色触手，闪电一样捅成碎末。
“多亏了它，我才能这么轻松地找到你。”薇薇安伸手卷着散在左肩的发。
风从后方来，吹起头巾下摆，露出攀在薇薇安颈侧的一个渗血齿痕。
属于人类的。
“疯子。”陆青林低骂一句，万钧也被再次召出，挡在盛铭身前，烦躁甩头。
“二选一。”薇薇安微微笑着，碧绿的眸子里盈着点点碎光，和悦道：“杀死我，或者看我杀死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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