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
混乱的时间线、因果线,混乱的出场人物和对峙立场。
盛铭脑子又懵又乱,被盛谨行先一步带走,身后的烂摊子全部留给傅悯慈进行处理。离开前,他们听到傅悯慈对着倒地的穆宁说出另一道语音指令。
清醒后,穆宁没有对傅悯慈的行为提出任何质疑。她知道自己不被信任,她只听从傅悯慈的指令,充当他的善后助手。
除了四人以外,所有人都以为S001被成功唤醒。而且,据首席转述,S001带来了“他们”对转化道路的认可。他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所有的知情人士都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地下的一切恢复正常后,穆宁又坐回了观景白塔的顶部。她和“他们”,都在安静注视着发生在白城内部的一切。
*
盛铭脖子上的监测环在离开前就被傅悯慈摘掉,算是一种示好。此刻,盛谨行正冷着脸帮盛铭处理手上的伤,全程一言不发。
盛铭感觉倒是还好,因为是真的很好——在穆宁掰断他指骨的同一刻,盛谨行就迅速接管了他的痛觉感知。类似他对陆青林做过的滤选、塞缪尔接管向导学生的情绪摄入那样,盛谨行及时调控了盛铭的痛觉感受。所以在整个过程中,盛铭是真的没有感到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而且只是这种程度的皮外伤,即使不做任何痛觉调整,也不太会影响到他什么。
但这话盛铭本能地咽下没说。
强烈的情感、痛感,都有助于提前或提升潜在天启者的精神觉醒。这类的精神激发实验,他和玉锦珠都经历过很多。
盛铭安静地接受了盛谨行的这份好意,被他领着往不知道哪儿走的路上,还小声地道了句谢。
很礼貌,就是没有得到对方回应。
盛谨行的精神等级高于盛铭,他不想的话,是可以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情绪波动全部收敛起来的。
盛铭并不能看懂盛谨行此刻的情绪,但他似乎很熟悉这里,带着盛铭左拐右拐,拿着傅悯慈的权限卡,一路畅通无阻。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间似乎是专门配备给高级研究员的住宿套间,简单的一室一厅,还配有单独的卫生间和小厨房。
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新,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的样子,桌上地面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灰。迷津的角杈上顶着块毛巾,被盛谨行安排去各处清扫卫生。
迷津不太情愿地嗒嗒嗒走开了。
盛谨行让盛铭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坐下,自己推着轮椅,停在了盛铭的对面,低道:“我们聊聊。”
盛铭点点头,嘴巴紧闭,像个小锯嘴葫芦。
盛谨行看着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想了想,提议道:“你可以按照问题产生的时间顺序,或者先从不那么要紧的问题开始,慢慢提问。你想知道的,我尽量都会告诉你。”
盛铭又点了下头,片刻后,他提了个最早浮现脑内、自觉也最不尖锐的问题。
“你……您是反抗军吗?”盛铭问道。
“有时是。”盛谨行没有太多迟疑,与他同色的灰色眸子里藏着一些怀念。
一问一答会让盛铭感到压力,高级向导自然知道如何友好开展一场双方持有信息很不平等的聊天,所以无需任何额外暗示,盛谨行主动扩展回答了盛铭的问题,道:“我是孤儿,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相继死于战争。”
盛铭稍微有些惊讶。
盛谨行:“除了百年前的那场大战,联邦成立后,境内还陆续发生过很多次的小型地域冲突。到我这代时已经差不多到了尾声,你不了解很正常。”
盛谨行温和地看着盛铭,道:“不用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替我难过,在我成长的年代,和我同样处境的孩子还有很多。我比较幸运,很早就遇到了艾默里和金。”
艾默里和金是薇薇安和维恩的父母。
“我遇到他们的时候年龄还很小,他们两个帮了我很多,后来我觉醒成为向导后,受到的恩惠就更多了。”
“他们两个都是反抗军的成员,当时的反抗军还很激进,不断增改的《向导权利法案》被他们认为是伪装成胜利的失败。反抗军认为,向导依旧没有摆脱被奴役和预防性监禁的不自由处境。”说到这里,盛谨行沉默了几秒,他克制地只说过去。
盛谨行回到原来的叙述主线上,继续说道:“我和艾默里他们一直保有联系,偶尔我会帮他们一点小忙。所以严格来说,我只在特定的时候,会短暂地成为反抗军。”
盛铭没有任何准备,被盛谨行毫无保留的坦白砸到快懵。喊不出口的亲近称呼,不知如何措辞的过时安慰,此刻的盛铭,莫名有种丢出去枚二踢脚,结果引爆万响鞭炮的无力冲击感。
盛谨行张弛有度,趁机提出合情合理的微小请求:“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果真的想安慰我的话,就不要对我用敬称了,好吗?我说过的,不习惯的话,可以不用称呼。”
“对不起。”盛铭低头讷讷。
“这个也不要。”盛谨行道:“‘谢谢’和‘对不起’,你永远不需要对我这么说。”
盛铭再次卡壳,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聊。他觉得自己在拿小石子换对方的宝石,空手套白狼,盛铭很不安。
盛谨行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想了想,索性转换问答站位,主动向盛铭抛出一个问题,温声问道:“你想和我聊聊你自己的事情吗?”
比如存放着许多人记忆的的记忆宫殿。那对任何一个向导来说,都太过沉重。
“我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盛铭忽然有些不安起来,他没有任何可以与盛谨行一同怀念的旧日记忆。
“我知道。”盛谨行明白盛铭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他并不急于一时。再者,现在的他如果表现得太过着急,反而会将盛铭推得更远,盛谨行只得将担心暂时压入心底。
二人间有片刻的沉默。
鬼使神差的,盛铭看着那双专注在自己身上的灰眼睛,突兀说道:“我没有精神体。”
“我知道。”盛谨行又答,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盛铭没有看懂的情感。
不是研究员在得知031224竟然是个残次品时的冷漠失望,也不是玉锦珠紧跟在震惊之后的微妙暗喜。
他可能从未遇到过没有精神体的向导,不太清楚这事意味着什么,盛铭这么心想。
于是盛铭补充道:“白城的研究员说,没有精神体的向导是残次品。”是残废,像他的眼睛颜色一样劣质。
“那是他们蠢。”盛谨行毫不犹豫,“他们知道什么?”
盛谨行简直要被那帮蠢货气笑,眼里面上,全是不加掩饰的讥嘲。
“别信他们。”盛谨行换回原来的口气,道:“研经堂里的格桑尔王神像,还记得吗?”
当然。
盛铭点头。
“那你觉得,‘他们’的神像,为什么会被塑造成那个样子?”盛谨行并不需要盛铭的回答,只是抛出一个话头,让盛铭顺着想下去。
盛谨行道:“人是无法想象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的,想象需要基础。既然格桑尔们是向导,那么环绕在神像身边的猛兽毒蛇就有了最自然合理的解释。”
“可是……”盛铭有些犹豫。
“可是一般而言,向导觉醒时,伴生的精神体不太会是什么高攻击性的物种,对吗?”盛谨行轻易就能看懂盛铭在想些什么,他对自己也很坦诚。
“但这是错的。”盛谨行道:“这是一场骗局。从第一名向导被帝国圈禁豢养起来时,这场骗局就意外被帝国编织得深入人心。帝国并不需要会伸爪子挠人的宠物,他们要的是温驯柔弱的漂亮玩物。人为的选择,意外造就了这场延续至今的无意识骗局。”
盛铭又呆了。
他发现自己自从进入白城起,就一直在不停地被各种真相震惊。旧有的坚固事实一再被人推翻,一切都在不停变动,华美的衣袍被掀开,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虱子群。
“精神体的塑形受很多因素影响,经历、性格、记忆……各种各样。但有一样东西,是一切的基础。”盛谨行道:“精神域。每一个天启者都取用不尽的精神海域。精神图景建造在精神域上,既是锚点,也侧面代表着图景主人对精神域的开发程度。”
“每一个人都拥有无限潜力。这句话,对天启者来说,是一个确定的事实。这条不断发掘自身潜力的路,格桑尔们是最先走上去的。”盛谨行道:“‘他们’亲口告诉过我,所有的格桑尔,都没有自己的精神体,或者说没有固定成型的精神体。”
盛谨行轻飘飘地抛出了一个会在精神力研究界激起滔天巨浪的超前观点,“完全成型的精神体,只会阻碍天启者深入发掘精神本源的潜力。”
“盛铭。”自醒来后,盛谨行还是第一次称呼他的全名,他的声音放得很轻,道:“你在没有任何人看好的情况下,走上了一条更加难走、但是回报更多的长远道路。你不知道我有多为你感到骄傲。”
所以,盛谨行方才的眼神,是以他为傲的意思吗?
盛铭有些呆呆地瞪大眼睛,眸子晶亮。
陌生与熟悉,恍惚间,盛谨行似是看到了一个身高矮矮、圆眼蓄满雾气的漂亮小孩。因为成功洗了个小碗没有打碎,所以牢牢跟在自己脚边,不嫌累地仰着头,一遍遍重复道:“爸爸,夸夸我。再夸夸我。多夸夸我。”
曾经像膏药绷带一样黏在身边的话痨小崽子,变成如今这个,被直白夸奖后也只肯展露出一点内敛快乐的漂亮青年。
只是一眨眼而已,他满心疼爱的孩子就长大了,变得独立、疏远,对他陌生。
那样全心全意信任和亲近自己的小朋友,说不怀念和心疼是假的。
盛谨行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
盛铭注意到了,他脑袋又热又飘,一时冲动下,朝着盛谨行的方向低下脑袋,发旋正对。
盛铭蚊子一样小声道:“您……你可以摸我的头。”他说的时候很淡定,但真把脑袋凑过去摆好让人揉时,掩在发间的耳廓又有些微微发红。
盛谨行理所当然地被他可爱到了。他眯了下眼,不作推辞,当机立断、如愿以偿地抚上了盛铭头顶,轻轻揉动。
他们血脉相连,本就是这世间最为亲密之人。
这时,迷津也从小卧室里悄悄探出一个鹿角脑袋,无声哞哞,跃跃欲试,但很快又被盛谨行一个眼神给堵回去了。
迷津:QAQ
少见的温情暖意在样板客厅内缓慢滋长,二人间因为陌生带来的隔阂也似乎少了些许。有心的话,向导比任何人都更擅长处理亲密关系。
但正事还是不能落下的,盛铭斟酌着又问了一些关于“虚假坠井”的事。
盛谨行解释得很详细,实际情况没有傅悯慈猜的那么夸张,盛谨行并非完全的虚假坠井。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与真正的坠井无异,只是保留了一小部分的清醒意识,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会依照约定,将盛谨行及时唤醒。
至于白城特意安排8名高级向导进行封锁的沉眠分区,盛谨行的意识确实“迷失”在那,但因为“他们”的及时唤醒,使得盛谨行得以反将白城一军。
盛铭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盛谨行已经可以很自然揉上盛铭脑袋,发质偏软,手感很好,这让盛谨行有些爱不释手。
盛谨行道:“具体机理不清楚,但‘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似乎能同时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
“你不会有事的。”盛谨行对盛铭做出保证,“相信我。”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及穆宁。
黑暗哨兵是不能也无需与向导进行深度链接的,而二人先前的短暂交谈中又清楚地透漏出一点——穆宁和盛谨行间,曾经深度链接过,只是后来又断链了。
盛铭不太敢问。
一般而言,深链断开的情况多为链接一方死亡,少部分情况是其中一方意外坠井。出于彼此间的本鞥保护欲,坠井方会主动切断链接,以期保全结合方性命。再就是最为少见的,强行从外部发起的清洗断链,痛苦程度非常人可以忍受。
可黑暗哨兵又是特别的。
除了极少部分天生无需向导抚慰的黑暗哨兵外,有记载的黑暗哨兵,多为丧失高相容度向导后转化而成。联邦官方钦定的最低结合底线为45%的相容度,这里所指的高相容度,通常默认在80%以上。
处于这种相容度下的哨向,彼此间的吸引力几乎是致命的,他们间的深度结合也被称为“命定结合”,又有戏称——“灵魂绑定”。
然而这种命定结合,最常出现的地方其实是各类面向普罗大众的影视小说……经过普通人的想象美化,再辅以波折剧情和凄美爱情,往往是每一个躁动不安的青春期天启者绝佳的睡前幻想读物,普通人对此也看得津津有味。
命定结合,爱情中的爱情!
然而现实中的命定结合,无一例外,全部都是以悲剧收场。最简单的一点,结合双方总有一方会先死。普通深链的断开已非常人能忍,更何况是别称灵魂绑定的命定结合?
基于此,能从这条路上走出来的黑暗哨兵,是真正的、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强执念者。
盛铭不知道,也无法确认盛谨行和穆宁属于哪类情况。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如何,这一部分的记忆,只会比他预想的更为惨烈和绝望。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打扫完卫生的迷津甩开抹布,顶着盛谨行的漠然注视,优雅走近,低头,用湿凉的鼻尖蹭了盛铭手背一下。
盛铭回忆了下学过的生物习性知识,用精神力捏了把鲜嫩草叶,递到迷津嘴边。
迷津喷出一声欢快的温热吐息,埋头开心地吃了起来,它身上被猞猁咬出的伤口,已经恢复到只剩一点浅疤了。
盛谨行安静看着,在迷津珍惜地叼走最后几根草叶时,忽然道:“要摸摸它的尾巴吗?你小时候很喜欢。”揪。
迷津前蹄微动,作为尾巴最长的鹿类之一,灰黑的绒毛尾巴略显不安地左右轻甩,似是被盛谨行的这句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情感战胜理智,主体意念不可违。在吃掉小向导代表安抚的青草投喂后,迷津主动转身,将毛茸尾巴递到了盛铭跟前——触手可及的距离。
盛铭伸手,捏上,灰眼弯弯,惬意眯起。
时光在此倒流,一切又都熟悉和亲密起来,盛谨行放任自己于此沉浸片刻。
“笃笃。”
又是突兀响起的敲门声。
玉锦珠的声音从门外隐隐传来,道:“哥哥,首席让我转告你和叔叔,一个小时后,研究员要进行测试体的意识融合,你和叔叔要来吗?”
盛铭眼前,瞬间闪过傅悯慈口中,那些徒有其表的失败品。
盛谨行伸手按上了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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