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悯慈的计划是——杀一批复制人，再送更多的人主动去死。
这算欺瞒吗？
并不全是。
至少傅悯慈告知研究员和向导的那部分，全部都是事实，只除了必败的结果。但那也是他才刚刚知晓的、不可违抗的命运，不是吗？
傅悯慈还说这是一次有意义的失败，会为幸存的人类指明最终的成功道路。
盛铭下意识地看向一直在给他答案的盛谨行，他应当比这里的其他所有人都更接近正确答案。
盛谨行对着他摇了摇头。
不知道？不确定？还是不能说？
门外，玉锦珠等了一会儿，又道：“基地物资现在进行定量配给，哥哥，我带你和叔叔去吃晚饭吧？哥哥你都饿一整天了，要按时吃饭的。”
“先去吃饭。”盛谨行捏了下盛铭肩膀，道：“他的想法，我暂时还不能确定。”
盛铭点头，起身前去开门。
盛谨行的轮椅是电动的，但他似乎更习惯手推。盛铭站在门边等，在盛谨行路过时，将手搭上了轮椅靠背，抿唇道：“可以让我帮你推吗？”
盛谨行自然不会拒绝，他勾了下唇，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轻道：“乖崽。”眼里全是笑意。
盛铭没应，端出一副没听见的淡定模样。奶黄色的玉守福扒在玉锦珠侧肩上，小黑眼睛在二人间滴溜溜乱转，好奇得很。
玉锦珠走在轮椅侧边，主动乖巧自我介绍，“叔叔好，我是玉锦珠，现在和哥哥住同一间宿舍。”
盛谨行冲他点了下头，视线在他颈间挂着的小半块翠色玉牌上一扫而过。
得到的回应有些过于冷淡，玉锦珠再进一步，大着胆子道：“叔叔，哥哥和你长得好像啊。我那里还留有些哥哥小时候的照片，叔叔你要看吗？”
盛谨行定定地看着他，忽而笑了下，道：“好啊，那麻烦你了。”
玉锦珠灿烂笑开，他还要再说话，盛铭却先他一步，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轮椅的推速。
玉守福从玉锦珠肩上飞起，扑棱棱地前飞带路。
*
白城地下基地，统一就餐点。
关于配给晚餐，玉锦珠的评价是——营养均衡，至于卖相和味道，不提也罢。
盛铭没有评价，但他觉得那个姓谢的娇气哨兵可能宁愿饿死自己。
盛谨行倒是接受良好。坠井昏迷期间，直接通过胃管导入的糊状流食让他对所有固态成型的食物都极为宽容。不过身体所限，他也只是稍微尝了几口，让身体逐渐适应。
研究院有固定的用餐时间，气氛却与一般食堂迥异。这里安静过头，偶尔响起的几声专业交谈，很快也会被餐具的磕碰声给压下去。冰凉、沉默、压抑，一如这座地下基地给人的感觉。
玉锦珠小声吐槽：“怪不得这里的研究员都没有胖胖的，这种用餐氛围和餐食水平，不瘦都是老天保佑。”
重新挂回肩上的奶黄包也跟着捧哏叽叫。
玉锦珠转向它，眸光转深，若有所思道：“怎么办？突然有点想吃奶黄包了。”
奶黄包分蝠玉守福：“……”
缩头、挪步，瑟缩钻回图景老家，对月悲凉吟诗：本是同源生，何故造己反？
因为玉锦珠的耍宝打闹，三人同桌的这顿晚饭吃得还算愉快。
进食完成后不多久，三人便出现在另一间实验室里——更大的房间、更多的仪器，和更多的人。曾在全息影像里见过同样长相的复制人一字排开，每一张脸都被复刻，同样的脸又都不止一个。
傅悯慈驾驶着新的电动轮椅转了过来，笑眯眯地招呼道：“来啦。”
注意到几人视线落点，傅悯慈主动道：“不用担心，这些只是速生催熟的培育体，暂时还不具备人类概念意义上的生死分别。严格按照森卡孜旧时苦修、自然生长而成的样品太过珍贵，现阶段的预演实验还用不到他们。毕竟，好东西总是要留在最后的。”
没人理他，盛铭和盛谨行默契地看向侧边的一个小屏幕。那里正在无声默播一段高清影像——“他们”死前的最后画面。
盛铭注意到有几个复制品正困惑地看向屏幕里与自己有着同样面孔的人类。
“关掉。”盛谨行忽然开口，声音极冷。
最靠近播放器的一名研究员忽的伸手，利落摁黑了整个屏幕界面，暗掉的电子屏幕上不甚清晰地映出四人身形。
傅悯慈并未太过诧异，只看着盛谨行，温和道：“你的精神强度是又提高了吗？还是‘他们’又在帮你？”
傅悯慈伸手在那名研究员耳后摸了一下，摘出枚小小的圆形贴片，自言自语道：“能抵抗3S级别向导精神影响的反干扰贴片，对上你也没有用处吗？”
盛谨行没有回答，只冷冷道：“收起你的那些试探小心思。”
“抱歉。”傅悯慈退步很快，“只是略微有些好奇，请你原谅。”
“那么现在，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傅悯慈表现得很谦卑，碧绿的眸子里却是强压下去的疯癫狂热。
接下来，傅悯慈更详细地为他们介绍了这次意识融合实验的相关背景。
从第一次捕捉到研经堂储存有特定信息的精神波动起，便有人提出过复刻“他们”的建议提案。在那个处处混乱的战后重建年代，各项技术虽不比现在，但94名格桑尔的基因信息还是得到了妥善保存。随着各项相关技术的发展成熟，理所当然的，复制人、复刻计划被重新提起，并暗中付诸实践。
早在灾难发生前，小数量的培育体意识融合便已暗中进行过多次，只可惜效果一直不尽如人意。
前两任的白城首席一致认为，融合实验缺少了关键一环。
——那个最先开口、疑似领头之人的向导小女孩。
因为她的复制体，永远是一个觉醒不了的普通“人”。各种促进神经系统发育的药物、或温和或激进的精神激发实验……所有他们能想到的觉醒方法，逐一尝试，但是全都没用。
与之相对的，其余培育体的意识融合实验倒是意外的顺利，但这种顺利也是有限度的。最终的融合结果，比起拥有自主意识，能够自如活动传达信息的“他们”，更像一个需要人为输入指令的执行机器。
不是没有前人试图用现世向导进行过意识融合，但很可惜，连复制人的机器成果也复现不了半分。
无可奈何之下，白城的研究方向只得重新转回复制人身上。既然意识融合是切实可行的，且成功融合的“他们”能够通过精神波动传递信息，那么反向输入类似的、特定的精神波动是否也能成为那部执行机器的运行指令？
令人遗憾的是，现有研究技术虽然已经发展到可以精细观测天启者的精神波动、构建准确度较高的神经网络模型，拟合部分关键指标变量等。但在涉及到具体的精神力操作方面，还是只能向导上场。
再精密的计算机和科学仪器，也只能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场外辅助，类似精神力波动检测仪、精神力增幅器之类的。
想要凭空捏造出可以反向输入的精神指令，就现有技术而言，无异于痴人说梦。
也因此，从很早之前起，摆在白城面前的道路就只剩下一条——寻找到一个可以代替那名小女孩，担任93名复制品的领头之人、充当机器下令主脑的特别向导。
属于森卡兹的研经堂，也因此成了所有在册及召回向导的必去测试地。
许多年过去，只有盛谨行出现在那里时，短暂地引起过特殊的精神波动。
“他们”选择了他。
“你是特别的。”傅悯慈对着盛谨行，微笑说道。
无论是作为选定的**沟通媒介，还是作为可能的领头人替代品，盛谨行毫无疑问都是特别的。
“废话真多。”盛谨行厌烦地制止了残废老头的没完没了，直接道：“既然意识融合技术这么成熟，那你还喊我们过来做什么？旁观你们的实验胜利然后欣然鼓掌吗？”
“不。”傅悯慈摇了下头，道：“我只是在向你们展示诚意。白天的会面和交谈都太过仓促，我担心你们会对自己的未来处境做出错误的判断。白城无意与你和‘他们’对立，我们只是在寻求合作，以期为人类的未来谋得一丝生路。”
“合作的代价也并不需要你付出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已经展示给我们看过，你只需存在，就可以与‘他们’沟通。在最终的意识融合‘机器’完成后，你只需要继续存在，保持存在就好。”
“根据我们的模型，辅以一定的技术手段，顺利链接复制体的融合仪式后，你可以轻松在白城所有现存人员的脑内打下坚实的暗示标记。在人们死后，你也可以像“它”一样，激活标记，操控死尸，然后进行反击。”
“我们会将你安置在基地最安全的地下深处，医疗、物资、娱乐，我们会尽可能地为你预先准备充足。你会活下来，健康地活上很久。”
“还有呢？”盛谨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清楚地知道，傅悯慈那里，一定还留有一些未尽之语。
“转化白名单。”傅悯慈平心静气，安然开口。
不知何时，房间里的白袍研究员全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上百名复制人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他们单纯如纸，除了精神力的操控和使用技能外，甚至连抬腿走路的意识都不存在。
傅悯慈递来一个平板，屏幕上铺陈着密密麻麻的人员信息，他道：“031224、03113E……”
玉锦珠愕然颤动一下。03113E，是他在这座基地的实验代号。
他和盛铭，被列入了同一方。
傅悯慈没有停顿，继续道：“还有一些在基地成家人员的幼子。我们预先筛选了一部分出来，年龄大多在0到8周岁之间，以及一部分的向导研究员和各地不惜代价搜救而来的高级向导。总的人数，大概在一百五十名左右，这部分人员，经过综合考虑，已经预先列入无需转化的白名单内。”
“其余人员，包括我在内，如无特殊情况，均没有选择不转化的权利。即将来临的未来太过严苛难解，我们双方唯有坦诚合作一路可走。所以，有关转化白名单的任何调整和变动，我们都会同步共享给你。在合理的范围内，你也可以按照自己的筛选条件，进行人员的变更。我们会尽量给你最大程度上的自由。”
盛谨行没有接话，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灰色的眼睛里悄然卷起风暴。
他明明一言未发，傅悯慈却像是一切了然般，淡淡道：“但是穆宁除外。”
“哨兵属于高敏易感染群体，在她之前，我们已经分批清理掉了白城所有的守卫哨兵。她也不会例外。‘它’的标记已经在她身上种下，她迟早也会步上其余死者的后尘。”
“况且，她现在还是黑暗哨兵。即使是你，也无法与她建立任何程度的精神链接，何况是修复和加固她的精神屏障？她坚持不了太久。戴在她脖子上的监测环，内部嵌有微型炸弹，程序也一早锁死，无法更改。任何形式的拆除尝试，都会即刻引爆内嵌炸弹。”
“穆宁必须加入我们这边。”
“顺带一提，在检测到佩戴对象的生命体征消失时，监测环同样会开启自爆程序。”
玉锦珠听得满脸茫然，穆宁是谁？
傅悯慈是在用穆宁威胁盛铭的父亲吗？他们之间的关系……？
盛铭却又懂了，坏老头这次是在邀请他，亲手送自己的深链前向导……去死。
盛铭没忍住，药物残余影响早在他记忆复位便已彻底消退。动作随心起，莹蓝的精神触手陡然破体而出，蛇一般缠上傅悯慈的上半身，瞬时将他高高吊离轮椅。
“你！”盛铭怒不可遏，无数的情绪、词语拥堵在喉咙口，只蹦出一个字后，盛铭竟然直接被气到失声！这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某种激烈情绪。
盛谨行忽的轻笑一声，他撑着轮椅扶手站起身，站得笔直，眼皮藏锋，眸内冻寒，冷声道：“你以为自己是谁？”
盛谨行慢行前走两步，站定，扯着傅悯慈的实验服领口将他扯到同一水平线上，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道：“这么自说自话地替我安排打算一切，经过我同意了吗？”
他的身后，鹿蹄嗒嗒，体型巨大的麋鹿优雅走近，低头，分叉的锋利鹿角对准人类的柔软腹部，豁然前冲！
在鹿角碰上傅悯慈身体的同时，实体化的灰色麋鹿骤然化为莹蓝色的虚拟体，破体而过！
虚拟态的精神体在天启者间的战斗中，并无太大用处。再怎么奇思巧用，也勉强只能算得上是些旁门左道，但对无法建立起精神屏障的普通人而言，则不亚于一场精神海啸。
何况，在真正的精神攻击发动前，盛谨行还特意让迷津以可以被普通人观测的实体态，顶着巨大的分叉鹿角，猛猛前冲。不消说，如此举措，带给傅悯慈的心理压力，毫无疑问是巨大的。
只一瞬，傅悯慈的脸上、身上便爆出一层冷汗。裸露在外的皮肤惨白一片，比身上的实验服更白，瞳孔放大，瞳仁颤动，全身上下，连带早已残废的双腿，也好似狂受刺激地在半空抽搐打颤。
盛谨行面上毫无任何怜悯之色，语气无波无澜，道：“告诉我，关闭或解除监测环自爆程序的指令。”
“没有、没有解除指令。”年迈的老人忽然呕出一口黄红的痰血混合物，冷汗混杂着粘稠口水，让他此刻显得无比狼狈。
“在你、你醒来之前，她就已经被注入了、稀释过的感染病毒，预、预计的完全感染时间，是三……三天后。在……这段时间里，除非，除非‘写入’新的‘标记’，改变……她的神经结构。否则，她、必死无疑。
傅悯慈终于在滔天巨浪中抓住求生浮木，语句也跟着重回流畅，慢而清晰道：“你必须在她被‘它’彻底感染之前重新标记、转化她。她必须站在我们这边，她会是我们最勇猛强大的战士，来自地狱的不死勇士。”
傅悯慈耷拉着眼皮，又一次如战胜的将军般，宣布道：“这是你的命运。”
盛谨行伸手掐上了傅悯慈的喉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