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掖庭风雪依旧。
阿婺蹲在屋外石阶上,看着内侍省奚官局的宦官不顾松涛的疾呼,直接粗布一裹将气绝的谢氏抬走,宫人四散,只余下担忧的虫娘和里屋枯坐的松涛。
【女主疑似边缘型人格障碍,拧巴刻薄的模样真的好小人性格……】
【母女线看得我火冒三丈的!厌蠢症犯了,烙铁你好歹听听遗言呢?】
【随把柚子叶去去晦气。女主给角色立绘和CV磕一个吧,也就影游玩家宽容,在古偶长剧里这傻**天残人设,是要被对家砍成臊子的!】
【对宦官唯唯诺诺,对生母重拳出击!诡秘你是这个(大拇指点赞)!】
阿婺冷眼瞧着这幕,只觉得心越发空洞。
在《日月凌空》这款宫廷生存游戏里,她不是完人、不是好人、甚至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爱以外的七情六欲是不被允许的,可她偏偏生出了颗妄心,激进叛逆地觉醒了神志,触碰到这个虚伪世界的本质。
阿婺反复咀嚼着方才的争执,她对谢氏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极致恨意,肆无忌惮地喷洒最锋利怨蠹的词句,刺入她最柔软的胸膛。
这使她感到一种茫然的恐惧,因为那些话,她永远也不会对旁人说,哪怕是最为亲近的松涛。
不该是这样的……
她迫切地想要去寻找一个答案。
“虫娘,你先回去吧,我同松涛有话要说!”
阿婺猛然起身,硬撑着门框,踉跄跌进了里屋,反手拿长凳将门抵住。
她靠近方桌,坐在松涛的对面,望向桌上那碗的馊面坨子,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松涛疲惫不堪地开口道:“那是主子今日神志清醒了些,念叨着你生辰,趁我不在偷求尚食局运送蔬粮的內监换给她的长寿面。”
阿婺扣着手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那碗面瞧。
“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平日里你对我的孝心我也都看在眼里。”
松涛压低嗓音,攥住她的手:“我方才并未诓骗于你,掖庭废妃谢氏的确是你的生母。你姓李,你是圣上的血脉!你叫李婺,本该是序齿行九的公主,是主子当年被人陷害才会——”
“所以呢?她刚才不是想掐死我这个孽种吗?”阿婺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指尖的倒刺却登时渗出血来。
“松涛,我恨她……”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隐而不发的哽咽攫取了她全部气力,指尖奋力擦拭着脸上绷紧的泪痕。
松涛嘴唇嗫嚅:“她只是病得太重了,但她对依旧你常觉亏欠。”
阿婺似笑似哭地吼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会痛。她不肯认我为什么要生我!现在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以为死了就可以抹平吗?”
忽然,阿婺又烙下两行泪来,紧接着爆发出痛苦的呐喊,她定定地看着松涛通红的双目,自嘲讥笑:“她若是真的爱我,当年贬到掖庭的时候,干脆就别把我生下来,谁愿意这辈子生来就是当奴婢的命的!”
“啪——”
松涛猛地朝阿婺扇了一巴掌,登时打得她半边脸红肿起来,怒斥着她:“你怎么敢?你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你做了什么!好,既然你要真相,我就告诉你真相!”
寒风从这座穷酸破旧的屋子四角渗进来,没头没脸地将阿婺死死裹住,眼皮也不自觉地抽动,她对松涛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莫名的恐惧。
“你娘之前其实不疯的……”
松涛喉间泛起细密的痒,冷眼看着阿婺,无比讽刺地说:“是你五岁那年高热惊厥,内侍省嫌弃我们没钱,不肯开药库给你治。走投无路之际,是你阿娘拼死撞上宫门侍卫的刀剑,闯了禁门,在雪天深一脚浅一脚地背你去求太医署的女医开药,还给贱卖谢家祖传的玉佩。你说主子是不是很傻,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而轻飘:“主子因为抗旨擅闯禁门,被下诏鞭五十。主子的母家谢氏没有人能为她出头;鸿宁宫里的几位也将你们母女视作无物,没有人能够帮我们。”
阿婺对命运恶意的捉弄感到恶寒,听着松涛的回忆,她像是一团被揭开了表皮**的血肉,身上不住地战栗颤抖着,双手紧箍着松涛硌瘦的肩膀,逼迫她说下去:“然后呢?是因为受刑把她逼成这样的吗?”
“不,是你!”
松涛对上阿婺的眼睛充满恶意地轻笑了下,唇齿间冻出六个字:“是你逼疯了她!”
阿婺怅然若失地松开掐着松涛臂膀的手,倒跌了几步,几乎是抖着牙床不断地重复着:“不是的,不是的!”
松涛别过脸不去看她:“主子受尽鞭笞与苦楚,依旧衣不解带地照顾公主。谁料你年岁尚小,被她受刑的凄惨模样吓到大哭,甚至嫌弃地将她推倒在地,主子再也受不住刺激,当场嘶吼大叫起来,扑到床沿想要掐死你。”
“从此,她便疯了。”
阿婺面白如纸,嘴唇僵硬地翕动着:“松涛,我——”
松涛仍旧自顾自地讲述着当年的冤屈与不甘:“十七年前,主子还是淑妃的时候被构陷巫蛊厌胜,废处昭阳殿;母家也因牵连到废太子谋反案,阖族上下被抄家流放。”
“主子不相信她父兄会做此等谋反之事,便拖着肚子跪求圣上彻查此案,结果被贬为庶人,永幽掖庭,每日正午立于嘉猷门下两个时辰,宫女宦官皆可观刑。主子心气高,受不了此等侮辱,伤了根骨。你降生的时候正巧撞上皇后幼女永昌公主周岁,谁都不肯为您触怒帝后,结果等过了年节再去通禀,回来也只说‘圣上不见,一切如旧’。”
松涛深吸一口气:“自此宫人便以为得了首肯,将舂米浣衣等重活全都推给我们,主子月子还没好就要在寒冬腊月里做工,为你换些有营养的羊乳米糊,从此身子便落下了恶露的病根,平日里总是淅淅沥沥的,疼痛难捱。”
松涛平静无波的眼神转回到阿婺脸上,像把审视的尖刀将她不断凌迟解剖:“主子说这是她造的孽,她一辈子正身行直,未堕谢氏百年清名。前朝后宫尔虞我诈,相互倾轧,她谢鸢输了,她认,可她不认你的命!”
阿婺崩溃地抱着脑袋:“ 够了,别说了!”
松涛目光歇落在她同谢鸢别无二致的眼睛上,重新柔下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常常后悔当初的偏执,明知给不了你金尊玉贵的生活,还一意孤行地将你生下,此后便甘愿沉在掖庭的污泥里,努力托举你向上抽枝发芽,只盼你少些磋磨。
你阿娘也是第一次做母亲,也会在抚养你的过程中痛苦急躁。她既排斥你身上的另一半骨血,又把你看做矢志不渝的信念传承,你是她不能断舍的牵挂。”
她的眼神移至桌上那碗长寿面:“你瞧,她还记得你的生辰。”
阿婺无措地跌坐在地上,骤雨似的泪珠披了一脸,喃喃自语着:“我不是个好孩子。”
“不!公主,你可以是!”
松涛捧起阿婺的脸,替她擦去面上苦涩的泪水,直视着她混合着尘土与鲜血却依旧昳丽的面庞,心中涌上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竟然咯咯地大笑起来:“好公主,你阿娘蒙受太多屈辱,连你的身份也保不住!我们帮帮她好不好!”
阿婺听着松涛用一种近乎蛊惑般的语调,贴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我们去把一切都拿回来!”
她的耳畔是松涛苦苦劝慰的嗡嗡声,心底那个沉寂的声音却愈发响亮起来:赌一把吧,大不了同归于尽,反正我什么也没有……
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不是吗?
凭什么同为公主,她生来就要桎梏于掖庭的囚笼、伏小做低,连一个內监走狗也可以随便欺辱她?
阿婺脑中浑浑噩噩,好像又回到了今早被魏王宦官随意污蔑、轻贱责罚的雪地里——
狗仗人势的宫仆、天真残忍的魏王、被猫扑翻的陈衣皂水。
掖庭局这些年来的恶意在阳光照射下不断融化、变脏成一滩黑色的雪水,渗进她千疮百孔的骨隙中,化作平日里隐隐作痛的跗骨之蛆,叫她不得安宁。
女官也不过是贵人所执一柄利刃,她既然要做刀,为何不做最锋利的那把?
屋内烛火摇曳,寒风刮得人抖若筛糠,可阿婺只觉得心烧得慌,她伸出劲瘦的手掌死死按住松涛越发使劲的手臂:“好。”
“公主您再想想!若是能够翻案,您会成为谢氏旧部的唯一指望,圣上必然不会在婚事上亏待了您!”
“好。”阿婺麻木地重复着。
“还有——”松涛猛然止住了话头,激动万分地看向阿婺,然后大力地用臂膀死死箍住她嚎啕大哭,如同一个得见天光的含冤死囚,声嘶力竭地握紧唯一的稻草。
“好孩子……好孩子!”
她涕泗横流地拍着阿婺乱草般的头发,反复念叨着三个字,回过神来又大力亲吻她干燥的脸颊。
阿婺并未抗拒有些吃痛的拥抱,只神色淡淡地偏过头去,避开她的嘴唇。
这令她感觉像个摇尾乞怜的宠物。
吻是顺从命令的赞许,而非真诚相待的爱怜。
母族凋敝、仰赖生父垂怜的公主是她的宿命吗?
阿婺冥冥之中渴望着更多……
权力永无止境,她的野心亦是。
【盛世风华录已更新:
姓名:李婺
身份:废妃谢鸢之女/盛朝九公主?(松涛口述版)
声望值:0(误闯天家的后宫纯素人)
财富值:-1(勉强保持收支平衡的信贷奇迹)
体魄值:2(倒地讹人的碰瓷圣体)
武力值:3(孩子,多吃点肉蛋奶增肌吧!)
学识值:7.5(天赋异禀的掖庭做题家)
处世值:5.5(敏感是痛苦,亦是天赋)
魅力值:5(嘶~这个女人有点东西!)】
*
落夜宫禁,夜色浓深。
自从方才李婺答应替谢鸢复仇后,松涛便喜极而泣地翻箱倒柜起来:“主子还是记着公主生辰的,特地拿铜板换了碗长寿面,只不过是那尚食局内监欺软怕硬,见她病着,便随意糊弄了她。”
松涛捧着个匣子转回身:“当年昭阳殿抄宫匆忙,我只收拾了些细软首饰,这些年来为了活下去,几乎全都送出去了。这只九玉青鸾簪是我瞒着主子藏起来的,原本是谢家的祖传玉簪,后来摔断了簪身,圣上体恤主子,特地命人重新修缮。如今,这也是唯一能够证明公主你身份的东西了。”
李婺沉默地拨弄着冷掉的面坨子,对外界一切都置若罔闻。
昏暗的烛光下,她一边干呕一边强硬地往嘴巴里塞着面疙瘩,嘴巴里泛上米面发酵的恶心馊味,泪水却不知何时从眼眶奔涌淌落,流经红肿的脸颊与开裂颤抖的嘴唇,与鲜血融合在一起,砸进浑浊无味的面水里。
松涛看不下去她这样作践身体,红着眼去掰开她攥紧碗筷的手指:“公主听话,我们不吃了!”
李婺死死护住粗碗拼命摇头,手上吃面的动作越发快起来。
她似喜似悲地朝松涛轻笑:“不难吃的,长寿面怎么会难吃呢?还是咸口的呢,平日里可吃不到!”
李婺说着竟笑得越发大声,吃面的表情也越发享受畅快起来,仿佛她真的吃的是宫宴赏赐的珍馐,吞咽声和着漏风窗棂外嚎啸的寒风,宛若冬日幼兽的哀啼。
咸的?怎么可能是咸的呢?
松涛愣愣地看着低头吃面的李婺,一时间也忘了抢碗的动作,直到滚烫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才猛然清醒过来看向她。
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落,映着屋内橙红的烛光好似泣血,烤出黯淡皲裂的泪痕。
疼痛的、咸苦干涩的泪水凝在李婺尖瘦的下巴将滴未滴,蘸着谢氏用命换来的寡淡面汤,品尝着她掖庭为奴十七年的酸苦与不甘。
“这是阿娘给的长寿面,我一定要吃的。”
谢鸢死前的微笑是一座慈爱的坟茔,埋葬了李婺所有的控诉与诘问。
【一些关于这章亲情线的创作灵感(略显牢骚矫情,建议跳过)】
对我个人而言,亲情似乎就是一种在幸福到虚假的美满状态里,时不时掺杂着自私敏感的复杂关系。像在icu陪护期间,我总以为自己会憎恶愤怒,穷尽所能了解到的最恶蠹的言语辱骂那个人,但凌晨医生叫我签字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大概真是个窝囊的贱骨头。
网上总说伤心的时候吃点甜的就能开心了。我勉强把自己捯饬得像个人样后,下楼去医院24小时便利店买速食饭团,结账的时候看见了冰柜处促销的阿华田冰激凌。
说实在的,我很讨厌阿华田和高乐高这两个洋牌子,印象里它们应当是贵得吓人的奢侈品。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家有儿女的爆红,我悄悄在家庭购物车塞了一瓶可可粉冲剂,却还是在结账的时候被识破。
那个人阴着张脸回到家,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甩了我一耳光,我胳膊上那条疤痕也是拜ta的晾衣杆所赐。
“你吃我的用我的,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赔钱货!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周六的快乐大本营很好看,我跪在客厅的瓷砖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整晚。
便利店扫付款码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钱包大出血的准备,但那条新弹出的微信支付提示,却还是令我怔神许久。
六块九。
原来困扰我整个童年的阿华田,只要六块九就可以买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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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亮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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