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敲响时,雪停了。天地间一片死白,连乌鸦都噤了声。
紫宸殿前黑压压跪满了人。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后宫嫔妃,孝服连成一片雪海,在凛风中静默地起伏。
姜雪霁跪在女眷最末,孝衣宽大得几乎将她埋没。她垂着眼,看冻僵的指尖慢慢泛出青紫。云芷跪在身后细微发抖,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
“跪——迎——遗——诏——”
司礼监尖亮的嗓音划破寂静。众臣齐伏,额首触地。
大太监捧着明黄卷轴登上玉阶,身后跟着萧璟与谢远。一个银甲未卸,一个紫袍肃整,像黑白无常押着最后的判书。
“朕承天命四十载,今大限将至,特颁遗诏以定社稷。”
诏书徐徐展开,绢帛摩擦声刺耳。姜雪霁听见身旁传来压抑的抽气——谢明灼跪在前排,背脊挺得僵直,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玉雕。
“皇太子姜景宸,仁孝聪慧,即皇帝位。”
人群里响起松气声,很快又沉寂下去。玉阶上,新帝伏地叩首,孝带垂落雪中。
接着是冗长的政事安排,托孤大臣名单,每一项都像锤子砸在冰面上。姜雪霁神思恍惚,只看见谢明灼的后颈——那里贴着纱布,随诏书内容一点点绷紧。
“……然国赖长君,家需贤妇。”诏书突然转向,像毒蛇昂首,“特赐婚太子与宰相谢远之女谢明灼,择日完婚,以固国本。”
雪海泛起细微骚动。无数道目光射向那道绯红身影,怜悯的、嘲弄的、幸灾乐祸的。谢明灼一动不动,唯有指节攥得发白。
姜雪霁下意识去摸袖中金簪,却摸到空——昨夜已被谢明灼收回去了。她说:“脏东西,别沾手。”
“另,”大太监声音陡然拔高,“昭阳公主姜雪霁,温良敦厚,特赐婚靖远侯萧璟……”
风声骤歇。姜雪霁感到所有视线猛地聚焦在自己身上,针尖般刺人。她抬头,正撞上谢明灼回望的目光——那眼里有什么东西碎了,溅出冰冷的绝望。
萧璟出列跪倒:“臣,领旨。”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像北境终年不化的冻土。
“……钦此!”
绢帛卷拢的脆响中,谢明灼霍然起身。孝服下露出半截绯红裙摆,像雪地里泼出的血。
“臣女,”她每个字都咬得咯吱作响,“谢恩。”
礼官高唱:“叩谢皇恩——”
黑压压的人群再度俯首。姜雪霁跟着低头,额尖触到冰冷雪地,冻得人一颤。
再抬头时,谢明灼已不在原地。唯有雪地上几滴鲜红灼人眼目——是她指甲掐破掌心落的血。
“公主?”云芷颤声轻唤。
姜雪霁茫然四顾,看见新帝正扶起谢远,看见萧璟解下佩剑交给宫人,看见宗室命妇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就是看不见那抹绯红。
人群开始骚动着散去。她被人流推搡着往回走,孝衣曳过雪地,沾上泥泞。
“妹妹留步。”
姜景宸不知何时来到身前。他换上了素服,帝王威仪已初具雏形,看她的眼神却带着某种复杂的怜悯。
“皇兄。”姜雪霁敛衽行礼。
“靖远侯是人中龙凤,”他声音压得极低,“父皇此举……是为你好。”
姜雪霁抬眼:“那皇兄呢?娶谢家小姐,可好?”
姜景宸眼底掠过阴翳,最终只淡淡道:“皇家婚姻,从无好坏,只有该不该。”
他转身离去,龙纹靴踩碎一地雪光。
人群渐稀。姜雪霁独自站在宫道中央,看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有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往她手里塞了张字条。
西侧殿梅树。
字迹潦草,墨迹被雪水晕开,像哭花的妆。
她攥紧字条往废苑跑,孝衣绊脚也顾不得。云芷在后面追着喊什么,都被风声扯碎。
西侧殿荒芜如旧,唯有那株老梅绽了满树红苞,在雪光中灼灼燃烧。
梅枝上系着段撕裂的绯红绸缎,底下悬着个小小锦囊。
姜雪霁解下锦囊,里面是半块兵符——触手生凉,刻着谢家暗纹。还有张字条,只有三字:
等我三年。
远处忽然传来钟声。一下接一下,是新帝登基的吉钟。
她猛地回头,看见宫墙尽头升起龙旗,黑底金纹,在苍白天幕下狰狞翻卷。
指尖兵符硌得生疼。她想起谢明灼颈间纱布,想起雪地上那几滴血,想起昨夜那句“活着等我”。
吉钟响到第九下时,她将兵符紧紧揣进怀里,贴肉藏着。冰凉很快焐成滚烫,像颗刚刚剜出的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萧璟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处,孝带已除,换上一身素青常服。
“殿下。”他躬身一礼,“三日后启程赴北境,您可需收拾些什么?”
语气温和如常,仿佛刚才那场赐婚不过是个寻常通知。
姜雪霁看着梅枝上飘摇的红绸,轻声问:“侯爷可知,我像谁?”
萧璟目光微凝,半晌才道:“像故人。”
“像到……足以让侯爷答应这门婚事?”
风卷起雪沫,扑在人脸上冰凉。萧璟沉默良久,忽然解下腰间青玉环递给她:“此物随臣征战七年,可辟邪祟。北境苦寒,殿下留着防身。”
玉环还带着体温,云纹深刻,与她记忆中谢明灼腕上玉镯一模一样。
她忽然明白了重阳宴上那一眼的深意。
“侯爷,”她抬眼看他,“心中那位故人,可曾去过北境?”
萧璟眼底终于泛起波澜,像冰湖裂开细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雪又下了起来。姜雪霁站在梅树下,看红绸在风中寸寸撕裂,最终飘落雪地,像熄灭的焰。
她摸出袖中白玉簪——今晨发现它裂了,用米浆勉强粘合,簪身一道细痕再难消除。
宫墙那端,登基大典的乐声隐约传来。而这片废苑里,只有雪落梅枝的轻响。
她将玉簪重新簪好,转身走向来路。孝衣扫过积雪,留下深深痕迹。
一步一印,都是再也回不去的年华。
云芷红着眼眶迎上来:“公主,该回去了……”
姜雪霁颔首,最后望一眼那株老梅。
三年。
她在心里默念,指尖擦过怀中兵符冰冷的棱角。
这深宫吃人,那就看谁先吃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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