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沉香缭绕，压住了冬日特有的阴冷气息。紫檀木案上摊着一卷明黄奏折，朱批未干，墨色淋漓如血。
先帝姜衍搁下笔，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年岁的重压和国事的繁冗，让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眉宇间染上疲惫。
“陛下，太子和谢相到了。”大太监躬身禀报。
“宣。”
珠帘轻响，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步入暖阁。太子姜景宸身着暗紫常服，年方十六却已具储君威仪，行礼时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如水。紧随其后的宰相谢远官袍肃整，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每一步都丈量般精准。
“儿臣参见父皇。” “老臣叩见陛下。”
先帝抬手虚扶，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平身。赐座。”
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点又退下。暖阁内一时只剩茶盏轻碰的脆响。
先帝摩挲着掌中温热的玉珠，忽然道：“北境军报，萧璟又打胜仗了。”
姜景宸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谢远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声音平稳无波：“靖远侯年少有为，实乃国之栋梁。”
“是啊，年少有为。”先帝轻笑一声，意味不明，“才二十有二，已是军功赫赫，北境军民只知萧将军，不知天子矣。”
话音落，暖阁内空气骤然凝滞。
姜景宸放下茶壶，声音清朗：“萧家世代忠良，萧璟更是父皇一手提拔，儿臣以为不必多虑。”
“不必多虑？”先帝忽然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复，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泪光，“景宸，为君者，最忌轻信。”
他转向谢远：“谢相以为呢？”
谢远起身一揖：“老臣以为，陛下所虑极是。功高震主，古来有之。只是靖远侯如今深得军心，若贸然动作，恐寒了将士们的心。”
先帝指尖轻叩案面，似笑非笑：“那依谢相之见，该当如何？”
“老臣愚见，”谢远声音压低几分，“当以恩宠羁縻，以姻亲固之。”
暖阁内烛火噼啪一响。
姜景宸猛地抬头，正对上父皇深邃的目光。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明白了今日召见的真正用意。
先帝缓缓靠回引枕，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太子今年十六，该选正妃了。”
他看向谢远：“朕记得，明灼那孩子快满十四了吧？品貌才德都是拔尖的，与太子正是良配。”
谢远立即跪地：“小女顽劣，恐难当储妃重任。”
“谢相过谦了。”先帝抬手让他起身，“至于萧璟那边……朕想着，将昭阳许配于他，也算全了皇家恩典。”
姜景宸指尖微微一颤。昭阳——他那几乎被遗忘在深宫角落的妹妹。
“父皇，”他忍不住开口，“昭阳才十一岁，是否太过年幼？”
先帝淡淡瞥他一眼：“先定下婚约，过几年再完婚便是。”
谢远沉吟片刻，忽然道：“老臣斗胆，陛下此计虽妙，却有一虑。”
“哦？”
“靖远侯手握重兵，若尚公主，权势更盛，岂非养虎为患？”
先帝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所以朕要同时下两道旨意——一道赐婚太子与明灼，一道赐婚昭阳与萧璟。谢相，你可知其中深意？”
谢远瞳孔微缩，瞬间明了。
太子娶宰相之女，得文臣支持；公主嫁边疆统帅，固武将之心。而宰相与武将成了姻亲，互相牵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好一出帝王制衡之术。
“陛下圣明。”谢远深深俯首。
姜景宸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神色。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地里单薄的身影——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当作了棋子。
先帝疲惫地挥挥手：“既然无异议，便这么定了。具体事宜，等萧璟凯旋再议。”
“儿臣遵旨。” “老臣遵旨。”
两人躬身退出暖阁。珠帘落下刹那，姜景宸回头望了一眼——他的父皇正望着窗外枯枝出神，侧脸在烛光中显得格外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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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暖阁，寒风扑面而来。谢远忽然停步，看向身旁的太子：“殿下以为，陛下为何要当着您的面说这些？”
姜景宸目光微动：“父皇是要孤明白，为君者当以江山为重。”
谢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是要老臣记住，君恩虽厚，天威难测。”
两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心照不宣的深意。
“说起来，”姜景宸状似随意地问道，“孤似乎常见谢小姐往昭阳宫中去？”
谢远捻须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道：“小女顽皮，与昭阳公主投缘，让殿下见笑了。”
“姐妹情深，是好事。”姜景宸语气平淡，“来日方长。”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谢远眼底闪过一抹深思。他拱手作揖：“老臣先行告退。”
望着宰相远去的背影，姜景宸站在汉白玉阶上，任由寒风吹拂衣袂。远处宫墙尽头，隐约可见两个小姑娘正携手走过雪地，一红一白，鲜明得像画。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被抱出冷宫的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角，怯生生叫“皇兄”的模样。
“殿下？”内侍轻声催促。
姜景宸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吧。”
阶下积雪被踩出咯吱声响，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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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暖阁内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太后耳中时，老人家正在佛前捻着念珠。
“皇帝这是要把所有人都算进去啊。”太后闭目叹息。
心腹嬷嬷低声问：“可要提醒昭阳公主……”
“不必。”太后睁开眼，目光清明，“在这深宫里，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她望向佛堂外纷纷扬扬的雪，喃喃自语：“只是苦了那两个孩子……”
念珠捻过一轮，佛前长明灯摇曳不定。
而此刻废苑梅树下，姜雪霁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红梅簪在谢明灼发间。
“好看吗？”谢明灼笑着转了个圈，红衣拂落枝头积雪。
姜雪霁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她不知道，命运的罗盘已经开始转动。那两支注定要改变她们人生的婚约，正如悬在头顶的利剑，终将斩断所有天真。
宫墙深深，雪落无声。
唯有梅香如故，缱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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