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极巅,凌雷殿深处。
这里并非处理朝务的恢弘大殿,而是昊天帝尊真正的居所。
一方悬浮于无尽星海之上的孤绝神座。
神座由一整块混沌初开时便存在的“太初玄冰”雕琢而成,通体剔透如最纯净的水晶,却又散发着冻结时空的永恒寒意。
神座巨大无比,如同冰冷的王冠,悬浮在缓缓旋转的星云漩涡中心。
座下,是深不见底、翻涌着混沌雾气的虚空深渊。
没有墙壁,没有穹顶,只有永恒寂寥的墨蓝色天幕,其上缀满了比人间更加密集、却更加冰冷的星辰。
昊天帝尊端坐于神座之上。玄金色的帝袍在星辉下/流淌着内敛而冰冷的光泽,十二旒冕冠垂落的珠帘,将他大半面容隐于阴影之中,只露出那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刻般的下颌和紧抿的、透不出丝毫情绪的薄唇。
涤尘殿的方向,那最后一道、凝聚了毁灭意志的混沌暗金雷光已然消散。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恐怖雷罚的余威,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神座周围,冰冷死寂,连星云漩涡的流转都仿佛被冻结。
唯有那永恒不变的星辰冷光,无声地洒落在帝尊玄金色的袍服上,如同披着一层冰冷的霜华。
方才,玄宸那带着血与火的质问,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并未随着涤尘殿雷罚的结束而消散,反而在他冰冷的神魂深处疯狂回荡、撞击。
“心中无爱,如何护这三界众生?”
最后这句诘问,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狠狠刺入昊天帝尊那早已冰封万载的内心之中。
那匕首如此锋利,竟在昊天帝尊那坚不可摧的内心中骤然割裂出一道细微的缝隙,端坐于神座之上的伟岸身躯,猛地微微一震。
他那隐于旒珠之后、如同万年玄冰般深邃漠然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剧烈震颤,仿佛有什么坚固无比的东西,被这诛心的一问,悍然撼动。
痛。
一种并非源于□□的、却比神躯被撕裂更加尖锐、更加无法忍受的剧痛,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冰封的神魂。
那痛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陌生,以至于他那双掌控三界、翻覆星河的手,竟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攥紧了神座冰冷的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坚逾神金的太初玄冰扶手,竟被他硬生生捏出了几道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
冰寒刺骨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压制那从神魂深处爆发的、撕裂般的剧痛。
玄宸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混乱、痛苦、质问和最后一丝倔强的独眼,如同最清晰的烙印,反复在他识海中闪现。
那眼神,像极了,像极了当年......
一个被他强行冰封、深埋于时光尘埃最底层的模糊身影,猝不及防地挣脱了束缚,带着无尽的哀伤和绝望,猛地撞入他的意识之中。
昊天,我们的孩子,求你不要,不要让他像我一样孤独......
那是一个极其遥远、极其缥缈的女声,带着泣血的哀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拂过他冰封的心湖。
昊天帝尊的识海如同掀起十级狂风,那被他以无上神力、用最坚硬的冰霜法则层层封锁的记忆闸门,在这内外交攻的剧痛和那声遥远呼唤的叩击下,片片碎裂。
无数的熟悉的画面、声音、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冰冷的意识。
他看到了。
看到了一片开满永恒星辉花的、如同梦幻般的星海之畔上,一个穿着暖玉色衣裙的女子,赤着脚,踩在温润如玉的星沙上,回眸对他浅笑。
她的笑容纯净得不染尘埃,眼中盛满了整个星海的温柔。她的长发如同流淌的夜幕,发间簪着一朵小小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星辉花。
那是秋海棠。
他听到了。
听到了她在他批阅堆积如山的天庭奏章时,悄悄溜进凌霄殿,像只轻/盈的蝴蝶,将一盏散发着清冽草木香气的茶汤放在他案头,然后托着腮眨着清澈的眼眸,小声说:“歇会儿吧,昊天,眼睛都看酸了……”
她的声音如同清泉流淌,带着一丝小小的娇憨。
他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在神魔大战最肆虐、三界岌岌可危的至暗时刻,他浑身浴血、本源几近枯竭。
是她,用那双纤细却无比坚定的手,颤抖着为他擦拭伤口,清洗血污。温热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滴滴砸在他冰冷的战甲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传递给他。
那一刻,她颤抖的身体和滚烫的泪水,成了他濒临崩溃的神魂唯一的支点。
还有,还有他在碎星滩石屋找到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的时候,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被包裹在柔软的云锦里,发出微弱的啼哭。
他仿佛看到她苍白疲惫的脸上,绽放出他从未见过的、如同撕裂黑暗的晨曦般的光彩。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起,眼中充满了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巨大的温柔:“昊天,你看,我们的孩子,多像你。”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多么僵硬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婴儿娇/嫩的脸颊,那温热的、柔软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备,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惶恐的悸动。
爱。
温暖。
眷恋。
守护。
这些早已被他亲手埋葬、斥为“虚妄”、“毒药”、“业火”的情感,如同沉睡亿万年的火山,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热和无法阻挡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以绝对理性和冰冷神权构筑的坚固堤坝。
原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断情绝爱的人,他以为剥离了这些“软弱”的情感,才能心如磐石,才能绝对公正,才能以天道法则无情地统御三界,维持那冰冷而永恒的秩序。
所以,他将这套法则,原封不动地、甚至变本加厉地灌输给了他的儿子及接班人——玄宸。
他告诉初诞神智的幼子:天道无情。
他斩断儿子对一切温暖事物的好奇和依恋:神心当寂。
他将儿子身边所有可能带来情感羁绊的仙侍灵兽全部驱离:情爱乃穿肠毒药,痴念乃焚身业火。
他亲手将玄宸送进涤尘殿——一那座九重天上最冰冷、最孤寂的神殿,让他在永恒的孤寒中磨砺那颗“无瑕”的帝君之心。
他一直以为这是对的。
这是通往至高神道、掌控三界权柄的必经之路。如同他自己走过的路一样。
可直到此刻,直到玄宸那如同泣血般的质问,这才狠狠撕开了他冰封了无数年的伪装。
直到那些被他强行遗忘、属于“秋海棠”的温暖记忆,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破了他坚硬的神躯。
他才无比清晰地、无比残酷地看清楚————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错得可悲。
他昊天帝尊,从来就不是什么断情绝爱之人。
他能撑过神魔大战那场旷世浩劫的绝望,不是靠冰冷的法则,而是靠秋海棠滚烫的眼泪和颤抖却坚定的拥抱。
他能在这孤绝的神座之上枯坐亿万载,忍受着无边的孤寂,不是靠什么神道根本,而是靠着心中那份对秋海棠永恒的、深入骨髓的思念。
那思念如同不灭的星火,在他冰封的神魂深处,无声地燃烧着,支撑着他没有彻底化作这神座的一部分。
他心中有爱!
他有那深入骨髓的眷恋作为锚点,所以他才能在漫长的、冰冷的神生中,找到一丝活下去的意义,哪怕那意义是如此的沉重和痛苦。
可他的儿子呢?
玄宸,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涤尘殿永恒孤寒中的孩子;那个被他用最严苛的法则、最冰冷的教条,强行剥离了所有情感可能的孩子;那个心中无情、无爱、无牵无挂,只有那套“断情绝爱”神道枷锁的孩子,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无情无爱的渡过他那枯寂而漫长的神生......
昊天帝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来。
那只曾执掌三界生杀、翻覆星河的手,此刻竟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微颤。他试图抚上自己的心口那个被玄宸质问刺穿的地方。动作却僵硬在半途。
他的目光,穿透冰冷的旒珠,穿透无尽的星海,仿佛再次看到了涤尘殿深坑中,那具蜷缩在焦土里、如同被彻底焚毁的残破焦躯。
那孩子,从出生起,除了冰冷的教导和无情的责罚,可曾感受过一丝属于父亲的温情?可曾体会过被人毫无保留地爱着、守护着是什么感觉?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涤尘殿永恒的冰冷,只有天律无情的枷锁,只有他灌输的、那套冰冷彻骨的“神道根本”。
漫长神生,终将一人孤独走过百年,千年,万年......
这一念头一出,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狠狠套在了吴天帝尊的脖颈上,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玄宸,他该如何度过?以一颗被彻底冰封、无情无爱的心,去面对那比太初玄冰更加寒冷、更加漫长的永恒岁月?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恐慌和深入骨髓悔恨的冰冷寒意,如同灭顶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吴天帝尊。
“不.....不可以!”
一声沙哑、破碎的低语,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神魂被撕裂般的痛苦。
他错了。
他之前教的,全都错了!
他用自己都无法做到的“断情绝爱”,去禁锢自己的儿子。他用自己对秋海棠的思念作为支撑,却残忍地剥夺了玄宸获得任何支撑的可能。
他给予玄宸的,不是通往神道的坦途,而是条比九幽寒渊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绝路!
“海棠......”
吴天帝尊猛地闭上了眼睛,旒珠在他剧烈的动作下疯狂摆动,撞击出凌/乱而刺耳的金玉之声。
他紧紧攥着神座扶手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坚硬的玄冰之中,留下清晰的指印。
巨大的痛苦如同不断旋转的磨盘,狠狠碾磨着他的神魂。那痛苦不仅仅源于对儿子的悔恨,更源于他亲手构筑的、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冷信仰,在此刻轰然崩塌的绝望。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道的化身,是秩序的维护者。可到头来,他连自己的本心都看不透,他连如何做一个父亲,都错得如此彻底。
神座周围的星云漩涡,似乎感应到了帝尊神魂剧烈的动荡,流转的速度变得紊乱而狂暴。
冰冷的星辰之光,依旧无声地洒落,却再也无法给这孤绝的神座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像是-场无声的、冰冷的嘲讽。
昊天帝尊高大的身影,端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柄的太初玄冰神座之上,在无尽的星海环绕下,却第一次,显露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崩溃的孤寂与脆弱。那玄金色的帝袍,仿佛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然后,他又像想起了什么......
“玄渊......”
昊天帝尊喃喃念出这个多少年来,自以为不再记起的名字。
这个被强行遗忘、刻意忽略的名字,如同沉寂在时光淤泥最深处的剧毒种子,猝不及防地被翻/搅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室息的腥气,狠狠刺入昊天帝尊混乱而剧痛的识海。
这是他的次子,却不是他亲生的。
神座之上,昊天帝尊紧攥着太初玄冰扶手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深深陷入那坚硬的冰体,留下清晰的凹痕。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将那不堪的过往再次冰封。然而,玄宸那泣血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凿子,已将他坚固的心防砸得千疮百孔,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沾满泥泞的碎片,再也无法阻挡地汹涌而出。
万年前,那片开满永恒星辉花的神境边缘的的虚无回廊那里没有星辰,只有流淌的、如同液态光河的万界初光。
他对着一个穿着暖玉纱衣的女子,神境的守护神侍,不顾一切道:“海棠,跟我走!离开这永恒囚笼般的神境,我们去下界,去人间,去任何地方,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那时的他,已经不想做威压三界的帝君,他是一个被爱/欲冲昏头脑、妄图挑战亘古规则的叛逆神祗。他甚至动用了帝君才能掌握的、撕裂神境屏障的禁忌力量。
.......
然后,是冰冷的锁链,是父帝震怒的咆哮,神境法则无情的审判。
他被强行拖回九重天,像一件不合格的器物,被重新打磨。
他被剥夺了自由,被强行塞入一场象征权力巩固的联姻。娶了北坞最尊贵的天女,瑶光。
一个美丽、骄傲、眼中同样燃烧着炽/热爱意的女子。
只是,那爱意,他给不了任何回应。他的心,早已遗失在神境边缘那流淌的初光里,遗失在秋海棠那双悲悯的眼眸深处。
再后来,是席卷三界的滔天魔劫。魔神现世,万界哀嚎。
他披上染血的战甲,率领天兵天将,冲入那比九幽更深邃的绝望战场。在混沌与毁灭的最核心,在那片连星辰都被碾为齑粉的虚无之地,他看到了秋海棠。
或者说,是秋海棠残留的最后一点微光。
她不再是神境的守护神侍,她的身躯被魔气污染、侵蚀,如同破碎的琉璃,布满了漆黑的裂纹。
她站在一片崩灭的星域残骸之上,以自身残存的神境本源为引,点燃了最后的、足以重创魔神的净化神焰!
“昊天......”
她的声音缥缈得如同风中的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毁灭的喧嚣,传入他染血的耳中,“保重。”
那是她留给他最后的话语。没有怨恨,没有眷恋,只有那亘古不变的悲悯,以及一丝解脱。
神焰冲天而起,焚尽了污秽,也焚尽了那最后一点微光。那名唤做秋海棠的女子,彻底陨灭,归于虚无。
他赢了那场战争,以三界惨重的代价,以彻底失去心中最后一点光明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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