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那个惊心动魄的牵手，像一道隐秘的分水岭，悄然改变了些什么。流言并未完全平息，偶尔仍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但贺长青的心境却已然不同。那份被他紧紧握过的温度，仿佛形成了一层无形的铠甲，让她拥有了抵御风寒的勇气。
天气彻底转冷，梧桐树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呵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校园里行走的学生们都裹紧了厚厚的羽绒服。
高三的学习气氛愈发紧张，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试卷和油墨的味道。贺长青埋首于题海，魏林樾也似乎更加忙碌，除了常规课业，还要准备大学的保送生考试和自主招生。他们见面的次数变得更少，传递纸条也需要更加谨慎。
然而，联系并未中断，反而以一种更加迂回而小心的方式持续着。
有时，贺长青会在自己的政治笔记本里，发现夹着一张写满英文优美句式的便签——他知道这是她的弱项。有时，她会在做完一套特别难的理综卷子后，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淡淡地写着一两句简短的鼓励：“思路对，计算细一点。”或者“这套题偏，不必在意。” 甚至在她生日那天清晨，她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了一支包装精致的、刻着她名字缩写的新钢笔。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谁。笔杆微凉，握在手里，却仿佛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
这些细微的、只有彼此才懂的关怀，像冬日里细微的阳光，虽然不足以驱散全部严寒，却足够温暖她每一个奋笔疾书的日夜。她知道，他就在不远处，以一种沉默却坚定的方式，与她并肩同行。
第一场雪，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晚自习时，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细小的冰晶，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不知是哪个靠窗的同学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下雪了！”
瞬间，几乎整个教室的人都抬起头，望向窗外。
果然，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细密的雪粒渐渐变成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旋转飘落。寂静的夜晚被这场不期而至的初雪点亮，沉闷的自习课气氛也泛起了一丝骚动和兴奋。
贺长青也停下笔，望着窗外。南方的雪并不常见，每一次都足以让人惊喜。她看着雪花渐渐覆盖了窗台、树枝和远处操场的跑道，世界一点点变得洁白而静谧。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和他一起看雪。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让她坐立难安。她偷偷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编辑又删除，最终只发出了一条极其简短的短信：
【下雪了。】
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称呼。她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教室，或者在哪个竞赛辅导室，会不会觉得她莫名其妙。
短信发出后，石沉大海。
贺长青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一丝失落萦绕心头。也许他还在忙，没看到。也许他觉得这很无聊。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同学们欢呼着涌出教室，去感受这场初雪。贺长青收拾好东西，和周晓薇随着人流走下楼梯。
教学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嬉笑着用手去接雪花，或者在薄薄的积雪上踩出脚印。周晓薇也兴奋地拉着她拍照。
贺长青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也许他已经回宿舍了。她心里想着，有些怅然若失。
和周晓薇在宿舍楼下分开后，贺长青并没有立刻上楼。她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教学楼后面，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路。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就在她低着头，踩着雪，心里空落落的时候，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立刻拿出来看。
是魏林樾的回复。同样简短。
【实验楼，顶楼阁楼，窗户。】
实验楼顶楼阁楼？那里不是锁着的吗？窗户是什么意思？
贺长青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预感攫住了她。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转身，朝着实验楼的方向快步走去。
实验楼晚上几乎没人，只有走廊里几盏声控灯散发着昏暗的光。她踩着吱嘎作响的老旧木楼梯，一口气爬到了顶楼。通往露台的门果然锁着，但旁边还有一个狭窄的、通往小阁楼的楼梯。
阁楼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阁楼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课桌椅和实验器材，布满灰尘，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透进外面雪地的微光。而此刻，那扇原本紧闭的、布满污垢的天窗，竟然被打开了半扇。
寒冷清新的空气夹杂着雪花吹拂进来。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天窗下，微微仰着头，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清冷的月光和雪光勾勒出他熟悉的身形轮廓。
是魏林樾。
他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阁楼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星辰的碎片。
“你……你怎么打开的？”贺长青惊讶地小声问，心脏因为奔跑和紧张而砰砰直跳。
“以前发现的，锁坏了。”他低声回答，声音在空旷安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贺长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脚下踩到不知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被放大。
她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站在那扇打开的天窗下。雪花立刻调皮地钻进来，落在他们的头发上、睫毛上、肩膀上。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清新畅快的感觉。
透过天窗，可以看到更大片的夜空。雪花如同扯碎了的云朵，无声地、密集地从漆黑的夜幕中飘落，将整个校园温柔覆盖。远处宿舍楼的灯火在雪幕中变得朦胧而温暖。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好美……”贺长青忍不住轻声感叹，仰起脸，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随即融化。
魏林樾没有看雪，他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月光和雪光柔和地照亮她仰起的脸庞，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珠，鼻尖冻得微微发红，眼睛里倒映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亮晶晶的。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回应她，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天窗下，看着这场无声的雪。狭小的空间，飘落的雪花，昏暗的光线，一切都让这个夜晚变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一个突然闯入的、与世隔绝的童话。
寒冷让贺长青不由自主地轻轻哆嗦了一下。
魏林樾注意到了。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让贺长青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然后，一起放进了他宽大的羽绒服口袋里。
贺长青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再次疯狂地涌向那只被他握住的手。
他的口袋里面很温暖，干燥而柔软。他的手依旧包裹着她的，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比上次在竹林里更加清晰，更加……亲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松开。
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炸开，脸颊滚烫，幸好光线昏暗，看不清她早已红透的脸。
他没有看她，依旧仰头看着窗外飘落的雪，侧脸线条在微光中显得柔和了些许。仿佛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
贺长青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两人交握的手，那里滚烫一片，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却仿佛失去了知觉。
时间仿佛再次静止。
只有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落在天窗边缘，堆积起来。
他们像两个偷偷分享秘密的孩子，躲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灰尘仆仆的阁楼里，握着彼此的手，看着一场只属于他们的初雪。
过了好久，久到贺长青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麻了。
魏林樾才轻轻动了一下，松开了手。
温暖骤然离去，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的手，带来一丝失落感。
“冷了，回去吧。”他的声音有些低哑，率先转过身，走向阁楼门口。
“……嗯。”贺长青低低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仿佛还想留住那份残留的温暖。
他细心地关好天窗，然后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离开实验楼。
雪还在下，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到分别的路口，两人身上都落了一层薄雪。
魏林樾停下脚步，抬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拂去她头发上和肩膀上的雪花。动作很快，很轻，一触即分。
贺长青僵在原地，心脏再次漏跳一拍。
“路上滑，小心点。”他说完，看了她一眼，眼神在雪夜中深邃难辨，然后转身，踩着积雪离开了。
贺长青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雪幕中渐渐走远，最终消失。
她缓缓抬起那只被他握了许久的手，放在眼前。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触感。空气冰冷，她却觉得浑身都在发烫。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这个隐秘的阁楼，还有那个温暖口袋裡漫长的紧握……
一切美好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境。
她低下头，看着雪地上自己来时孤零零的脚印，和他离开时那一串清晰的足迹，嘴角缓缓地、缓缓地扬起一个巨大的、抑制不住的弧度。
冬日的初雪，冰冷而寂静。却因为她心里那个悄然盛放的、关于阁楼的童话，而变得无比温暖和喧嚣。
那个夜晚之后，有些东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尘埃落定。像那场覆盖一切的初雪，纯净，静谧，而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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