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天，天色未亮，贺长青就醒了。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失眠，反而是一种异常的清醒和平静，像暴风雨中心那片诡异的宁静。她仔细检查了准考证、身份证、文具袋，像战士擦拭自己的枪械。
出门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坚定。脑海里闪过星空下他那句“好好考”，和那句关于发光的比喻。
考场设在另一所中学。校门口早已人山人海，考生、家长、老师、维持秩序的警察……各种声音混杂，焦虑与期盼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空气中弥漫着风油精和防晒霜的味道。
贺长青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随着人流往里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四下搜寻。明知可能性渺茫，心底却仍存着一丝微弱的期待。
然后，在攒动的人头缝隙中，她真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魏林樾和他父母站在一起，正低头听着母亲的叮嘱。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裤，身姿挺拔，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沉静。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距离很远，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就在目光交汇的那一瞬，他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她点了一下头。
动作快得像错觉，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荡开了所有的纷杂思绪。贺长青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她也微微颔首回应，然后毅然转身，汇入入场的人流。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眼神的过多停留。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传递了无声的力量。
找到考场，坐下。广播里播放着考场规则，声音冷静而威严。贺长青摊开准考证，深呼吸，将所有的杂念摒除脑外。
铃声响，试卷下发。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答题卡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声。题目似曾相识，又充满陷阱。她全神贯注，调动起全部的知识储备和应试技巧，大脑高速运转，计算，推理，书写。
时间流逝得飞快又缓慢。交卷铃响时，她几乎虚脱，手心全是汗。
接下来的一天半，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消耗巨大的战役。每一场考试结束，人群涌出时，她都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但再也没有看到。他就像投入大海的一滴水珠，消失在了茫茫考生之中。
直到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贺长青放下笔，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结束了。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持续了十二年的漫长奔跑，终于在这一刻，冲过了终点线。
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空茫的解脱感同时袭来。周围瞬间爆发出各种声音——欢呼、尖叫、哭泣、如释重负的叹息……考生们冲出考场，像冲出牢笼的鸟。
贺长青随着人流慢慢往外走，心情复杂难言。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阳光有些刺眼，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她却觉得脚步有些发飘。
校门外更是变成了欢乐和眼泪的海洋。家长们拥抱着自己的孩子，老师忙着询问考得怎么样，记者扛着摄像机捕捉着镜头。
贺长青避开拥挤的人群，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喘口气。她沿着校门外围的林荫道慢慢走着，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愿想。
蝉鸣声聒噪地响彻树梢，宣告着盛夏的来临。
就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十字路口，她停下了脚步，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有些茫然。
忽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信号灯下。
魏林樾。
他也考完了。独自一人，背着简单的书包，身姿依旧挺拔，正微微侧头看着路口的车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红灯亮着，车辆穿梭，隔开了彼此。
贺长青的心跳猛地加快。他似乎还没有看到她。
她站在原地，没有喊他，只是隔着一条马路，安静地看着他。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学神，只是一个刚刚结束了一场重要考试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同样的空茫。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们刚刚共同经历了一场足以影响人生走向的重大事件，此刻又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站在同一个十字路口。
仿佛某种隐喻。
绿灯亮了。
行人开始走动。魏林樾也迈开了脚步，朝着她这边的方向走来。
贺长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走过来了。她该怎么办？打招呼吗？说什么？
他越走越近，已经走到了马路中央。目光随意地扫过这边，然后，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继续朝她走来。
蝉鸣声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响亮。
他走到了她面前，停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
“考完了。”他先开口，声音带着考后的些许沙哑，语气却依旧是平静的陈述句。
“嗯。”贺长青点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干涩，“你呢？”
“完了。”他言简意赅。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周围是喧嚣的车流声和蝉鸣，以及远处传来的考生们的喧闹。但他们之间，却仿佛形成了一个安静的、小小的结界。
“感觉……怎么样？”贺长青鼓起勇气问，问完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傻。能怎么样呢？
魏林樾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就那样。”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正常发挥。”
正常发挥。对他而言，这就意味着顶尖的分数和无限的选择。
贺长青心里替他高兴，也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和对自己不确定的担忧。她笑了笑：“那……恭喜。”
魏林樾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微微闪动。他忽然问：“你呢？”
贺长青没想到他会反问，愣了一下，老实回答：“不知道……感觉有点懵。题好像都做了，又好像都不确定。”
这是实话。高考后的那种不确定感和空虚感，此刻异常鲜明。
魏林樾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这种反应，反而让贺长青觉得更自在。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共同经历大战后的、心照不宣的疲惫和松弛。
信号灯又变绿了又红，红了又绿。行人来来往往。
他们就这样站在十字路口，谁也没有先提出离开。
“之后……有什么打算？”贺长青轻声问，指的是考后漫长的假期。
“先休息。”魏林樾回答，目光看向远处，“可能……出去走走。”
“挺好的。”贺长青点点头。她想象不出他彻底放松、出去旅游的样子，但觉得他确实需要休息。
“你呢？”他又问。
“我？大概……先睡个三天三夜吧。”贺长青半开玩笑地说，试图驱散那点莫名的伤感，“然后……等成绩，看志愿。”
说到志愿，两人的目光不经意间交汇，又迅速分开。那个关乎未来走向的、沉重的话题，被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
又站了一会儿，魏林樾看了看时间，开口道：“走了。”
“……好。”贺长青点点头。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一些，然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贺长青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汇入人流，最终消失不见。
十字路口，车流依旧，蝉鸣聒噪。
她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却仿佛已经预示了某种告别。
他们刚刚一起交完了青春的答卷，然后，在这个喧嚣的十字路口，平静地分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未来会怎样？那个志愿表上的选择，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没有人知道答案。
盛夏的阳光灼热而明亮，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淡淡香气，和离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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