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斯的那一夜，两人相拥而眠，却都清醒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那层薄而坚韧的、保护着他们完美世界的玻璃，已然出现了清晰的裂痕，虽然尚未彻底破碎，但裂痕后的风景，已不再是毫无阴霾的阳光。
第二天，他们按原计划继续尼斯之旅。漫步在老城色彩斑斓的街道，穿梭于热闹的集市，登上城堡山俯瞰天使湾全景。魏林樾依旧是她最耐心的导游和摄影师，知识储备无懈可击，行程安排滴水不漏。
但贺长青的视角已经完全变了。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游客，更是一个 silently observing, anxiously monitoring 的守护者。她发现，他似乎在更加努力地维持着“正常”。他的讲解有时会过于详细，像是在复诵提前准备好的脚本；他的笑容偶尔会略显刻意，达不到眼底；他看路标和地图的频率，比之前更高，哪怕是在看似熟悉的路段。
每一次他完美地应对了某个小挑战（比如在嘈杂的集市里快速找到她想买的特色肥皂，或者在复杂的餐厅菜单上准确点出不含她过敏食材的菜肴），贺长青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心也会更沉一分——她能看到这完美背后，他所付出的、那不被常人察觉的额外努力。那是一种紧绷的、不容有失的精准，像是在走钢丝。
而他极其偶尔出现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微小迟疑——比如在付钱时，对钱包里欧元硬币面值的短暂确认；或者在她问起某个昨天提过的餐厅名字时，需要她重复一遍关键词——都会像细针一样，精准地刺中贺长青心中最柔软也最恐惧的地方。
她不再试图去解释或否定这些瞬间。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将涌到嘴边的关切和疑问，连同巨大的心痛，一起用力咽回肚子里。她回应他的笑容，配合他的安排，享受他精心维持的、这最后一段旅程的“完美”。
因为她知道，他在努力。用尽全部力气，为她维持这个即将落幕的、南法阳光下的梦境。
最后一天的傍晚，他们没有再去餐厅。而是在集市买了新鲜的面包、奶酪、火腿、水果和一瓶不错的桃红葡萄酒，带到酒店房间的阳台上。面对着逐渐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地中海，进行一顿简单却浪漫的晚餐。
海风轻柔，涛声舒缓。两人并肩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分享着食物和酒杯，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天空从绚烂归于深邃的蓝紫，星星渐次亮起。
“真美啊。”贺长青轻声感叹，将头靠在魏林樾的肩上，“像做梦一样。” “嗯。”魏林樾揽着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喜欢的话，以后还可以再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贺长青却听出了那平静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笃定地规划着“下次”、“以后”。
沉默了片刻，贺长青抬起头，在渐浓的暮色中看着他的侧脸，鼓起勇气，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魏林樾，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我感觉你好像……好像有时候会需要想一下下。”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避免使用任何刺激性的词汇，比如“忘记”、“迟疑”。
魏林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远处海面上闪烁的航灯。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那是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真实： “是有一点。”他承认了，虽然依旧模糊，“项目压力大，睡眠不太好。”他还是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指向外部原因的解释。
贺长青的心揪紧了。她知道这不是全部真相，甚至可能不是主要原因。但她没有戳破。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那回去之后，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好不好？我监督你。” “好。”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很大，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海浪声永恒地拍打着岸边。
“长青，”他忽然又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涛声淹没，“对不起。” 贺长青愣了一下：“为什么道歉？” “……为所有可能……不够好的地方。”他的话语有些含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预兆感？
贺长青的鼻子一酸，用力摇头：“没有！你没有哪里不好！一点都没有！”她转过身，紧紧抱住他，“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魏林樾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她，将脸埋在她的发间，呼吸沉重。贺长青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他在害怕。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心里反复切割。
那一晚，贺长青很久都没有睡着。听着身边魏林樾逐渐变得均匀却并不沉实的呼吸，她悄悄起身，走到阳台。
深夜的地中海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港口的灯火和天上稀疏的星子提供着微弱的光亮。海风变大了，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睡衣。
她拿出手机，咬着嘴唇，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挣扎。最终，她还是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个她恐惧了很久的词条：“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症状”。
冰冷的白色屏幕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搜索结果一条条跳出来，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冰锥，刺向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 “进行性记忆力减退…”、“认知功能下降…”、“空间感知障碍…”、“执行功能困难…”、“性格微变…”、“……目前无法治愈……”
每条症状，都和她近期观察到的点点滴滴严丝合缝地对上了。那个她一直试图用“疲劳”、“压力”、“偶然”来掩盖的可怕猜想，被冰冷的医学描述血淋淋地证实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些残酷的文字。她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真的是这个病……那个聪明绝顶、严谨自律、她视若星辰的男人，正在被这种疾病一点点吞噬……
她猛地关掉手机，仿佛那样就能关闭这个可怕的事实。她双手紧紧抓住阳台冰冷的栏杆，指甲几乎要嵌进去，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感到一种灭顶般的绝望和无助。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告诉他？带他去医院？然后呢？面对一个无法逆转、逐渐恶化的未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可耻的念头：如果不知道，是不是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是不是就可以继续活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梦里？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她狠狠掐灭。不。不能。他是魏林樾。他是那个永远直面问题、寻找解决方案的魏林樾。即使疾病剥夺了他的很多能力，她也绝不能剥夺他知情和抗争的权利——如果他还能够抗争的话。
而且，她需要知道，需要准备。她需要成为他的后盾，而不是一个被蒙在鼓里、最终手足无措的傻瓜。
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咸涩的海风，贺长青擦干眼泪，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转过身，透过玻璃门，看着室内床上那个模糊的、蜷缩的身影。
那一刻，某种强大的力量似乎从绝望的废墟中生长出来。爱情、责任、还有与他共同经历这么多年所淬炼出的坚韧，压倒了恐慌。
她轻轻走回房间，重新躺回他身边。他似乎在睡梦中感知到她的离开和回归，无意识地伸出手，摸索着将她重新揽入怀中，抱得很紧，仿佛怕她消失。
贺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并不安稳的心跳，眼神在黑暗中变得无比坚定。
回程。必须尽快回国。然后，想办法，带他去医院。一步一步来。无论未来多么艰难，她必须陪他走下去。
这是她选择的，唯一的，也是必须走的路。
南法的最后一夜，在无尽的涛声和沉重的决心之中，缓缓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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