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尼斯的那天,天空是一种透亮的、毫无杂质的蔚蓝,与地中海的色彩融为一体,美得有些不真实。然而,这极致的美景落在贺长青眼中,却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每一个熟悉的流程——收拾行李、下楼退房、将行李装车——都仿佛被放慢了速度,让她得以用一种全新的、带着痛楚的审视目光,观察着身边的魏林樾。
他依旧做得无可挑剔。行李收拾得整齐有序,没有落下任何东西。办理退房手续时,他用流利的法语与前台沟通,核对账单,甚至还记得提醒对方归还押金。他将租来的车内部清理干净,加满了油,才开往机场还车点。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依然精准、高效,甚至比平时更加一丝不苟,像是在执行一套预设好的、不容出错的程序。贺长青能看到他专注神情下那根紧绷的弦,能看到他偶尔下意识微抿的嘴唇和偶尔掠过一丝不确定的眼神。他正在用强大的意志力和过往的习惯,对抗着某种内部正在悄然失效的机制。
去机场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贺长青不再像来时那样兴奋地指指点点,而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试图将这片美丽的土地刻进脑海里,因为她不知道,下一次再来,会是什么光景,身边的那个人,又会是什么模样。
魏林樾也专注于驾驶,车内只有导航系统冷静的提示音。在一个需要驶入机场高速的复杂立交桥前,贺长青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看到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所有路牌,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似乎在心中快速默念确认。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驶入了正确的匝道。贺长青悄悄松了口气,心里却更酸楚了——他成功了,但这成功的背后,是她无法想象的精神消耗。
还车、办理登机手续、托运行李、过安检……一切顺利得出奇。魏林樾甚至还记得她喜欢靠窗的位置,提前值机选好了座位。他走在熙攘的机场里,身姿依旧挺拔,步伐稳定,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贺长青知道,在过安检后,他站在巨大的航班信息显示屏前,寻找他们航班登机口时,那片刻的凝滞和快速扫视;只有她知道,他在听到登机口广播第一次呼叫时,那几不可查的、需要看向登机牌确认的反应。
这些细微的破绽,在旁人眼中或许根本不存在,但在贺长青这里,却被无限放大,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她的心。
终于坐在了飞机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引擎的轰鸣声响起,飞机开始滑行、加速、抬头,挣脱地心引力,冲向云端。
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尼斯城和那片令人心碎的湛蓝,贺长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她赶紧别过头,假装看向过道另一侧的舷窗,不想让他发现。
一只微凉的手却轻轻覆上了她放在扶手上的手背。她微微一颤,没有回头。
那只手收紧,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她,却传递来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力量。
她缓缓转过头,泪眼模糊地对上魏林樾的视线。他没有看她,目光直视着前方座椅的背板,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下颌微微收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替她擦眼泪,只是更紧地握着她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知道了。他也知道,她正在为什么而哭泣。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两人之间最后的隔阂,带来的是毁灭般的痛楚,却也有一种奇异的、并肩立于悬崖边的紧密联结。
贺长青没有再掩饰,任由泪水安静地流淌。她反手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仿佛要将彼此的力量融合在一起,共同面对前方未知的、可怕的风暴。
飞机平稳飞行在万米高空,窗外是绵延无际的云海,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白光,纯净得仿佛可以埋葬所有尘世的烦恼和痛苦。但机舱内,紧握的双手之间,流淌着的却是沉重如铅的现实。
漫长的飞行时间里,两人很少交谈。魏林樾大部分时间闭着眼睛,但贺长青知道他没睡着,他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眉头时而几不可查地蹙起。她则拿出眼罩戴上,假装休息,脑海里却疯狂地运转着,思考着回国后第一步该怎么办?找哪家医院?挂哪个专家的号?该怎么跟他说?他的工作怎么办?该怎么告诉双方父母?
无数个问题像乱麻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几乎窒息。但每当恐慌快要淹没她时,她就会用力地握一握那只始终没有松开的手,感受到那坚定的回应,从而获得一丝继续思考下去的勇气。
中途,空乘送来餐食。魏林樾帮她放下小桌板,拆开餐具包装,甚至仔细地帮她把酸奶的盖子撕好,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入微,一如往常。但他自己却没吃多少,只是喝了些水。
“多少吃一点吧?”贺长青小声劝他。他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胃口。你多吃点。”
他的拒绝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贺长青不再勉强,只是心里那根刺又深了几分。食欲减退,也是那些症状之一吗?
飞行后半程,魏林樾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贺青青轻轻替他盖好毛毯,就着昏暗的阅读灯,久久凝视着他熟睡的侧脸。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没有完全舒展,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压。
她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过他微蹙的眉心,指尖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心里是无边无际的疼痛和怜惜。她的天才,她的骄傲,正在经历着什么她无法想象的战争。
飞机开始下降,广播提醒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魏林樾醒了过来,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迅速恢复清明。他下意识地先检查了一下贺长青的安全带,然后才处理自己的。
落地,滑行,停稳。熟悉的机场广播响起。
取行李,过关。人群熙攘,灯火通明。重新踏上熟悉的土地,呼吸到熟悉的空气,贺长青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战争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叫了出租车,报上家的地址。车子行驶在深夜的城市高架上,窗外是熟悉的灯火阑珊。两人依旧沉默着,但紧握的手从未分开。
回到家,打开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切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干净、整洁,却莫名透着一股冷清。
放下行李,贺长青转身,看着站在玄关的魏林樾。他也正看着她,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脆弱的东西。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长途飞行的疲惫,高度紧绷的神经,巨大的心理压力,以及那悬而未决、却已心照不宣的可怕未来……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几乎要达到顶点。
贺长青张了张嘴,那些在飞机上盘旋了一路的问题几乎要冲口而出。我们去医院好吗?明天就去?你感觉到了对不对?我们一起去面对,好不好?
但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那些话却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最终,她只是走上前,轻轻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颤抖: “回家了……先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好不好?” 她选择了拖延。她需要时间整理,需要计划,需要……勇气。
魏林樾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缓缓放松下来,手臂环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极轻地应了一声: “……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带着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那一夜,他们相拥而眠,像两只在暴风雪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小兽。身体靠得极近,却能感受到彼此内心那惊涛骇浪般的震荡和恐惧。
南法的阳光、薰衣草的香气、地中海的涛声……都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被隔绝在了厚重的现实之门之外。
门内,是一个必须共同面对的、漫长而艰难的冬天。而第一步,是必须先捅破那层两人都已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勇气率先戳破的窗户纸。
归途已然结束,真正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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