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后的头两天,像是在真空里度过。时差颠倒,身心俱疲,更重要的是,那悬在头顶的、未曾言明的巨石,压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
家里安静得可怕。不再是旅行前那种充满期待的宁静,而是一种带着无形重量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某个核心话题,像绕着一片雷区行走,生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或词语,就会引爆无法承受的后果。
日常对话变得简短而功能化。 “饿吗?煮点粥?” “好。” “衣服我放洗衣机了。” “嗯。”
魏林樾似乎睡得很多,但贺长青知道他睡得并不安稳。她常常在深夜醒来,发现他要么睁着眼看着天花板,要么在客厅里无声地踱步,或者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却久久没有动作。他的背影在台灯下显得异常孤寂和沉重。
贺长青则利用他睡觉的时间,疯狂地在网上搜索一切相关信息。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的诊断标准、国内顶尖的神经内科医院和专家、各种检查手段、药物、护理知识……海量的、大多令人绝望的信息几乎将她淹没。她建了一个加密的文档,记录下重点,心脏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撕扯。
她知道自己必须开口。拖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恐惧吞噬彼此。但看着他那努力维持的、脆弱的平静,每一次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害怕打破那层窗户纸后,看到的会是他崩溃的样子,或者,更糟,是他彻底的否认和抗拒。
转折发生在一个清晨。贺长青醒来,发现身边没人。她心下一惊,赤脚走出卧室,听到厨房传来轻微的动静。
她悄悄走到厨房门口,看到魏林樾背对着她,正在煎蛋。他穿着家居服,身形依旧挺拔,但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他拿着锅铲的手似乎不太稳,鸡蛋的边缘被煎得有些焦糊,而他似乎并未察觉。灶台上还放着牛奶锅,里面的牛奶已经沸腾溢出,弄脏了灶台,他却好像没听到那“噗噗”的声音,也没闻到那股焦糊味。
他只是专注地、甚至可以说是僵硬地,盯着那个煎锅,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
贺长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冲击力。她那个连实验室精密仪器都能操作得行云流水的丈夫,如今却连最简单的煎蛋和热牛奶都显得力不从心。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步走过去,关掉了牛奶灶的火,拿起抹布擦拭溢出的奶渍。 “牛奶溢出来了。”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魏林樾仿佛被惊醒般,猛地回过头,看到是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迅速被掩饰过去。他低头看了看煎锅里有些焦黑的鸡蛋,眉头蹙起,像是有些懊恼,又像是……困惑? “火……好像有点大。”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
贺长青没有戳穿他。她接过他手里的锅铲,柔声说:“我来吧。你去坐着休息一下。” 魏林樾没有坚持,他沉默地退到一边,看着贺长青熟练地收拾残局,重新煎蛋、热牛奶。他的目光有些空茫,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早餐桌上,气氛依旧沉闷。贺长青将他那份煎得完美的鸡蛋推到他面前,他低头吃着,没有说话。
吃完早餐,贺长青收拾好碗筷,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走到坐在沙发上、看似在看书实则目光并没有聚焦的魏林樾面前,蹲下身,握住他微凉的手。
魏林樾抬起眼,看着她,眼神深邃,仿佛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魏林樾,”贺长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去看看医生,好不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魏林樾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她的视线。他的喉结滚动着,嘴唇抿得很紧。贺长青能感觉到他手心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贺长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听到拒绝的答案。
良久,魏林樾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看什么医生?” “就是……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贺长青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你最近太累了,睡眠也不好,记忆力好像也……我们去找最好的医生看看,调理一下,好不好?就当是让我安心。”
她没有直接提到那个可怕的病名,而是换了一种更委婉、更易于接受的说法。
魏林樾再次沉默下来。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他的内心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骄傲、恐惧、否认、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性……
贺长青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着,用目光无声地传递着她的支持和坚持。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底那些挣扎的情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还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好。”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很轻,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贺长青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楚淹没。他答应了。他没有激烈反对,没有否认,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我查过了,”她立刻趁热打铁,声音依旧放得很柔,“北京协和医院、宣武医院的神经内科都是最好的。我们先挂个专家号,做一个全面的检查,看看专家怎么说,好吗?” “你安排吧。”魏林樾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语气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那个艰难的决定从未发生过,“听你的。”
他的顺从,比任何反抗都更让贺长青心痛。她知道,这意味着他已经默认了某种可能性,并且放弃了部分主导权。
接下来的半天,贺长青几乎打遍了所有能查到的专家电话和预约平台。这类顶级专家的号源极其紧张,往往需要等待数月。她不肯放弃,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打电话托人,语气焦急而恳切。
魏林樾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为了一个号源奔波,眼神复杂。他没有打扰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只是在她终于疲惫地放下电话、揉着眉心时,默默地递给她一杯温水。
“谢谢。”贺长青接过水杯,声音有些哑。 “不急。”魏林樾说,语气听不出情绪,“慢慢来。”
三天后,通过一位长辈的辗转联系,他们终于加塞预约到了一周后宣武医院一位著名神经内科专家的号。这几乎是不幸中的万幸。
拿到预约成功的信息时,贺长青的手都在抖。她把这个消息告诉魏林樾时,他正坐在窗边看书(她注意到那本书很久没有翻页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她,点了点头:“好。知道了。” 他的反应平静得近乎麻木。
那一周的时间,过得缓慢而煎熬。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绝口不提看病的事,日常生活照旧,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等待审判的紧张感。
魏林樾似乎更加沉默寡言了。他花更多时间一个人待着,有时是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有时是长时间地看着窗外。贺长青则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正常,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拉着他傍晚去散步,晚上找一些轻松的电影一起看。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在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做着最后的、无声的准备。
去医院的前一晚,贺长青几乎一夜未眠。她听着身边魏林樾似乎同样不平稳的呼吸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心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身边人的无尽疼惜。
清晨,她早早起床,准备了清淡的早餐。两人沉默地吃完,换好衣服。
站在玄关穿衣镜前,魏林樾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衬衫领口和袖口,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要去参加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而不是一场可能宣判他未来命运的检查。
贺长青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替他理了理其实已经很平整的衣领。她的手有些抖。 “走吧。”她轻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魏林樾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眼神深邃而复杂,然后转身,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
他的手心,一片冰涼。
门在身后关上。他们牵着手,走向电梯,走向那辆即将载他们前往医院的车,走向一个谁也无法预知的未来。
晨曦透过楼道的窗户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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