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下午,阳光透过实验室高大的气密窗,在布满复杂公式的白板上切割出几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精密仪器特有的金属冷却液气味,以及粉笔灰细小的颗粒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的静谧。
夏至轻轻放下手中的游标卡尺,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三个小时的高强度数据测量和记录,让她的大脑像被拧干的海绵,急需喘息。她下意识地瞥向实验室另一头。
陈蝉正背对着她,站在那台昂贵的干涉仪前,微微俯身,调整着镜组的角度。他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纯棉T恤,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专注工作时,他周身那种玩世不恭的散漫气息会收敛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近乎狩猎般的精准感。他的指尖在精密的旋钮上细微地转动,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外科手术。
“数据记录完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夏至应道,将记录好的数据表格递过去,“第三组和第七组的数据波动有点异常,可能需要对环境振动因素进行修正。”
陈蝉接过表格,目光快速扫过,眉头微蹙:“不是环境振动。”他放下表格,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红色粉笔,在之前写好的波动函数旁边快速添了几笔,“是光源本身的相干长度问题,我们之前设定的模型过于理想化了。”
红色的粉笔字迹锐利地切入原本流畅的推导过程,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夏至看着他的修正,眼前豁然开朗:“所以需要引入一个衰减因子……”
“对,”陈蝉将粉笔扔进槽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你来算这个修正项的具体表达式,用复变函数积分的方法。”
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切入最深层的数学工具。这种高效到近乎严苛的交流方式,起初让夏至有些不适应,但现在,她开始享受这种智力上被全力催逼的快感。她拿起笔,重新埋首于演算纸中。
当时钟的指针悄无声息地滑向晚上七点,那个关键的修正项终于被成功导出,并完美地拟合了所有异常数据。夏至长舒一口气,放下笔,感觉精神上的亢奋退去后,身体深处的疲惫和……饥饿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的胃部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咕噜”声。在只有仪器低鸣的绝对安静里,这声音微乎其微,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陈蝉正准备保存电脑里的模拟数据,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夏至有些窘迫的脸上。实验室冷白色的灯光下,她能看清他眉梢极轻微地挑动了一下,那双深色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他没说什么,只是径直走到墙角的嵌入式双开门冰箱前,拿出两瓶贴着全外文标签、玻璃瓶身的冰镇气泡水。他用手腕夹住一瓶,用开瓶器熟练地撬开金属瓶盖,伴随着“啵”的一声轻响和涌出的白色冷雾,将一瓶递给她。
夏至接过来,冰凉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指尖的疲惫。她仰头喝了几口,带着强劲气泡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激的清爽。
“收拾一下,”陈蝉也喝了几口水,喉结滚动,然后将水瓶随意放在实验台上,拿起沙发上的黑色薄外套,“出去吃饭。”
不是询问,是陈述。
“真的不用了,”夏至下意识地拒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瓶身,“我回家吃就好,不是很远。”和他单独在外面吃饭,这似乎踏入了一个更私人的领域,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警惕。
“我饿了。”陈蝉的理由简单、直接,带着他特有的、懒得浪费口舌去解释或说服的强势。他已经穿好了外套,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领口,“附近有家店,勉强能入口。”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以至于当那辆低矮的黑色跑车无声地滑行到一栋隐匿在梧桐树影后、外观极尽简约低调、只在门口有一块小小金属铭牌的建筑前时,夏至看着门前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恭敬拉开车门的门童,才意识到他口中的“勉强能入口”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家需要提前数月甚至一年预约、在美食界享有盛誉的米其林三星餐厅。
“陈少,晚上好。您预定的位置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餐厅经理是一位穿着合体西装、举止优雅的中年男士,他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目光在掠过夏至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但礼仪无可挑剔。
穿过铺着厚绒地毯、灯光幽暗静谧的走廊,他们被引至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餐桌不大,铺着浆洗得挺括的白色桌布,上面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和水晶杯,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侍者递上厚重的、没有标价的菜单。那些用花体字印刷、充满想象力的菜名,让夏至感到一阵陌生和无所适从。这与她平日里熟悉的食堂餐盘、家门口热气腾腾的面馆,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每一道菜名背后,似乎都标定着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数字。
陈蝉似乎完全没有看菜单的兴趣,他合上那份精致的册子,对侍者直接用流利的法语报了几个菜名,然后补充了一句,这次是中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夏至耳中:“照这个上。另外,这位小姐不吃香菜,所有菜品注意一下。”
夏至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一紧。他……居然记得?她只是在第一次实验室讨论间歇,随口提过一次自己的饮食偏好。
等待上菜的时间,夏至借口去洗手间,暂时离开了那张让她有些呼吸不畅的餐桌。沿着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往回走时,经过一个半开放式的备餐通道,她无意中听到了里面传来压低的、带着口音的交谈声,似乎是两位年轻的侍应生。
“……真是陈公子?他可是好久没亲自带人来了……”
“是啊,还是个生面孔,看起来好学生样,跟他平时那帮朋友完全不一样……”
“嘘……小声点,经理说了别多话……”
那些细碎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尖,轻轻刺入夏至的耳膜。看,在所有人眼里,她和陈蝉,就像油和水,界限分明。这顿奢华到极致的晚餐,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着她他们之间那道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它或许没有恶意,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划出了楚河汉界。
这顿饭,夏至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即使是最顶级的食材,在口中也仿佛失去了味道,只剩下一种被无形之物包裹住的轻微窒息感。
晚餐结束后,陈蝉驱车送她回家。车内依旧沉默,但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快到夏至家小区门口时,陈蝉却突然在路边一个临时停车位踩下了刹车。
“等着。”他丢下两个字,解开安全带,下车,大步走向街角那家灯火通明、有着巨大红色招牌的肯德基。
夏至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高挑的背影融入快餐店明晃晃的灯光里。几分钟后,他拎着一个印着熟悉logo的纸质打包袋走了回来,拉开车门,直接将那个散发着热乎乎油炸食物香气的袋子塞到了她怀里。
纸袋沉甸甸的,温度透过纸壁熨帖着她的手掌。
“……”夏至低头,看着袋子里那个经典的香辣鸡腿堡套餐,旁边还贴心地配了一杯她最喜欢的热柠檬蜂蜜茶。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向已经重新坐回驾驶座、面无表情系着安全带的陈蝉。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流转过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刚才在餐厅,你没吃几口。”他目视前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现象,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方向盘,“这个,热量够,应该能吃饱。”
那一刻,夏至抱着怀里这份与刚才那顿精致繁复的米其林大餐格格不入的、甚至显得有些“俗气”的快餐,看着身旁这个神情淡漠、仿佛刚才只是顺手丢给她一瓶水的少年,心脏最柔软的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又温暖。
他注意到了。他不仅注意到了她在那种环境下的不适和几乎没动刀叉的窘迫,甚至……还用这种最直白、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弥补?
车子在她家小区门口平稳停下。夏至抱着那个温暖的纸袋下车,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站在车窗外,轻声道:“谢谢……谢谢你的晚餐,还有这个。”
陈蝉只是透过降下的车窗,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跑车发出一声低吼,汇入夜晚的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夏至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怀里肯德基纸袋的温度,实实在在地透过包装传递到她的指尖,驱散了夜风的微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炸鸡的诱人香气,混合着刚才车上那股淡淡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她忽然觉得,这个看似冷漠、傲慢、生活在云端之上的少年,内心或许藏着一份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笨拙而细腻的温柔。那顿昂贵的米其林晚餐,是他所处世界的“常态”,是某种意义上的“敷衍”;而这份热腾腾的、充满烟火气的肯德基,却更像是一个剥去了所有光环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或者说,关心。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但她抱着纸袋走回家的每一步,都感觉脚下是实实在在的,手心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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