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夫人是一个传统的裹脚女人。她总觉得自己与这家庭格格不入:她的丈夫出门总是一身熨得平平整整的中山服;她英国回来的大儿子一副洋人派头,出门头上还得戴着高高的礼帽,不下雨也得拿把伞;而这老大的妻子更就是个洋人,开口闭口都是一骨碌的洋文,听也听不懂;她倒是想念自己的二儿子,可这二儿子在家时也是衬衣为主;就连这薛家老太太也是旗袍在身,卷发齐肩的,反倒自己成为这家中的一件“古器物”。
原先这“古器物”除了自己,还有这二儿媳盛月荷,她也没觉着有何不妥。可不知怎地,这盛月荷回来后也学起那洋人的打扮来。更甚的是,这盛月荷在南京倒是把这洋文也学会了,跟自己那个只会讲洋文的大媳妇和小孙子整日里叽里咕噜的,自己反倒像是家里的外人了。
相比本不是一道的人,人们更讨厌同道的人突然转道,所以比起这老大媳妇这一成不变的做派,老二媳妇突然的转变更让人不适。更何况老二家两人一起待了一年,这肚子还没个响动,想到这时,以开枝散叶为大的薛夫人更是对盛月荷不满了。但薛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她从来都瞧不起那些自己年轻时受了苦,就给自家儿媳妇穿小鞋的人。即使心中有不满,面子工作倒也是做得十足的。所以这薛家总体也算是太平美满。偶尔看到老二媳妇拿着些书整日里读着,觉得有些失了本分,但也只是从侧面提点一番,不多加干涉。
盛月荷从南京回来那日后便开始为第二年的入学考试做准备。江城大学是全国少有的要求考八科的学校,这八科分别为:国文、党义、数学、历史、地理、化学、物理。国文、历史和地理的大多知识以前父亲也会教授一些,也不至于摸不着头脑,其他几门也都是识字便能理解,可这化学和物理倒是盛月荷从未见过的东西,各类公式定理让她头疼,感觉这书上写的都是中文,却又像是外国文字。
一日,盛月荷在房间里看着这物理公式,头疼得狠!索性将笔一扔,拉着阿菊上了街。街上人声鼎沸,各类商贩拉着货物在街上叫卖。经过一个小摊,盛月荷发现了摊主后面不起眼处摆着一筐金钱桔,于是忙让摊贩拿几个来尝尝。这不尝不知道,一尝便尝出这金钱桔的味道与那日路逸鸣赠送的金柑桔饼的味道一致。可这么好的东西却摆在不显眼的地方。
“老板,这金钱桔卖吗?”
“姑娘,您还真算是个行家!这金钱桔是从湖南运过来的,个头圆润,果肉饱满,味道酸中带甜,您要喜欢买点去?”
“卖那您为什么放在这么不起眼的地处?”阿菊感到疑惑。
“哎呀,您是不知道。我本是不卖这小玩意的。你说说,这又不好剥皮,又不好嚼肉的,除了这茶食铺子和中药店,谁买呀?再说了,这桔子从湖南运过来可不得加成本?算下来贵得狠呢!这普通的茶食铺子和中药店也不会买呀!我就是听了那湖南佬的鬼话,才进的这一筐,现在悔死啦!”
“您这筐桔子,我买了!”
“那感情好,先声明,我可不讲价啊!”
“不讲价,我还要多给你一半的钱!”
“姑娘你疯了?”阿菊转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家姑娘犯糊涂。
“想必这一半钱没那么好赚的吧!”小贩也是在江湖摸爬滚打很多年的,他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没那么复杂,您只需要帮我见到那湖南人便行。”
小贩带着盛月荷和阿菊在大夹街找到了那个湖南人。
原来这湖南人姓穆,在家排行第三,所以都叫他穆老三。在老家本有着一亩三分地,可以种点金钱桔,做点小买卖养活自己和老母亲。可好景不长,村里大部分田地被当地老地主的儿子占去,自家的地越来越少,自己为了讨生活也被拉去地主家做长工。可奇怪的是,这老家的金钱桔卖得越来越好,可老东家给的钱也越来越少。自己重病的母亲因没钱医治而归西,自己在老家也快过不下去了。于是变卖了自家房产,将自己赎出,扛着几箱桔子乘火车跑到湖北来卖。可路途遥远,大部分的桔子都烂得烂,坏的坏。好不容易留有一点,到这里来了后,连着几天卖不出去,自己的积蓄也快耗光了。正在山穷水尽时,这小贩带了位小姑娘来。这小姑娘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但说的话做的事倒像有几番做生意人的样子。这姑娘说明来意,想让自己帮忙在这江城寻一处合适的地,种植这金钱桔树,还承诺定会让他在江城可以安家。穆老三眼瞧着这姑娘面容和善、衣着光鲜,不像是坏人,自己眼下也无他路可走,便应下了这份差事。
连日里,大力和这穆老三跑遍了整个江城,就为了寻这合适金钱桔生长的地方。而盛月荷便带着阿菊在自家厨房里,用买来的金钱桔做金柑桔饼,每次做好便要惠野和他的儿子James尝。皇天不负有心人!连着好几百次的尝试和失败后,盛月荷终于做出了自己满意的金柑桔饼。这金柑桔饼虽承袭湖南的做法,但在口味上又多了点薄荷的清香,口感更清爽!
好事成双,这大力和穆老三也终于在南江县的一块荒地上找到了适合种金钱桔树的地方。这让盛月荷不禁想起了惠野说的那句话:“If you know where to go, the whole world will make way for you!”
第二日一大早,盛月荷一行四人便渡江来到了这南江县。穆老三捧起一抔土闻了闻,便递到盛月荷手中。
“姑娘,您看!这里土质正好,四周沟渠发达,排水好,阳光也充足,现在种下一大片,好生照看着,待几年开春便是满片黄灿灿的,可美了!”穆老三激动地说着。
盛月荷听着穆老三的介绍,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着她到田间,抱着她在那田野间行走。父亲告诉她这满地都将种上玫瑰,到时候满片灿烂夺目的红色,在自家门口也可以用这玫瑰花瓣做自己女儿最爱的鲜花饼了,可父亲的愿望最终没有成真。盛月荷始终无法忘记那天,父亲在那田地上开心奔跑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有了希望的人会是多么幸福!此刻的荒野如同那日一般,阳光打在土地上,盛月荷脑海中是这片天地上金灿灿的样子,那将会是她自己种下的果实!想到此时,她也开心的在田地里跑起来。这也感染了另外三人,他们感觉这些事情似乎是值得的。
“哎,你们干什么的?”一声呵斥打断了田地里的欢声笑语。是呀!这“东方芝加哥”怎么会有无人管辖的荒地呢?这不,这地主人就来了。
大力忙上前去向来人说明来意,好在来人并非蛮横无理之人,听清来意后便给他们解释了一下这地的归属。原来这地主人也只是雇来打理的人,真正的主人是不在这儿的。这管理的人给东家通完电话后,便给了盛月荷一个地址,让他们去找自家的少东家谈。这地址便是:
歆生路26号云杉咖啡馆
云杉咖啡馆是江城最大的咖啡馆,位于歆生路路口的拐角处,是一个典型的英式咖啡馆。临街处窗明几净,而这大门也不同于传统的大四大方开,容得下多位客人进门购买。这咖啡馆似乎无形中就给客人设置了权限,圆顶的小巧玻璃门似乎在告诉客人,每次只容一人,排队守序!而一开门门内飘来的钢琴声似乎也在告诉客人,您得符合这里的身份!盛月荷很不习惯,商铺开着就是迎八方来客的,这狭窄的小门和她从小所了解的铺子确实是很不相同!大力和穆老三是不适应这地的,早就找借口去新开的一家铺子吃豆皮去了,阿菊也想一道跟去,可姑娘也需人照顾,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进了这咖啡馆。
她告诉服务生来意,待服务生上楼去,便在这咖啡馆里坐下,点了两杯咖啡。阿菊刚在日头下照了一番,眼看着这刚端上来的咖啡,忙抱起来一口下肚,嘴巴里瞬间溢满了苦味,不自觉地便想将这咖啡吐出去。可眼瞧着自家姑娘皱着眉头,硬生生地把这咖啡咽了下去,自己也不好浪费,也只得苦撑着咽了下去。
“这人们咋想的?这么多钱,都可以买一大桶酸梅汤了,非得买这苦药水儿!”咽下去的阿菊小声嘀咕着。
盛月荷瞧了瞧四周,见人们没注意,便低声对阿菊说:“我也这么觉着!”两人对视,小声地笑了起来。
“这咖啡喝不惯吧?”背后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盛月荷闻声回头,来人竟然是俞子安。他依然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可这本该在英国的人怎么回到了江城?但她知道他人私事,不便多问。俞子安是江城有名的“地皮大王”的孙子,从小和俞老爷子混迹于商场,察言观色便是他吃饭的看家本事。她看出了盛月荷的吃惊,但此时他不想过多解释。他将盛月荷邀请到自己的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听南江县管事儿的说有人想买地,没想到是你?”这话倒不假,俞子安看到来人是盛月荷也是非常吃惊。
“是的,但我知道你们家的地向来是不卖的,我也买不起。想说这地荒着也是荒着,倒不如俞大哥租给我种点东西!”
俞子安知道,凭借薛家,若想购置这块地,是不会拿不出钱来的。所以这便是景桓这“小白兔”自己的主意了。
“你要那块地做什么?”
“我想种金钱桔,待熟了之后可以制作金柑桔饼。”盛月荷如是回答。
俞子安知道,若是自己喜欢,在自己家里栽种一两棵便足矣,不需要专门找这么块地,除非这金柑桔饼不仅仅为自足,还得为出售。
“你想把盛兴斋开起来?”
盛月荷内心大惊,与俞子安仅有数面之缘,从未想过这人识人读心的水平竟是这么厉害。可转头一想,这“地皮大王”可是江城首富,而俞子安贵为首富的长孙,怎可能不好好培养呢?倒是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盛月荷知道对待俞子安,需要的是诚实,便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他。
“景桓知道吗?”果然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俞子安首先想的是自己朋友知不知此事,怕这“小白兔”是只披着兔皮的“狼”!
盛月荷当然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只不过人家和他也不熟悉,她对薛兆的感情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不会被误解呢?
“在南京时和先生商讨过,他是同意我自己做些事儿的!薛家对我有恩,我是断不会想心思坑害薛家的!”
“你多想了!”商人最善于的就是当对面直中靶心时,转个弯给自己台阶下。他当然知道对面也看得穿这是个台阶,但他们是不会在乎的。
“这地很多人要,我本是备着种桐油的,你也知道最近这东西市场比较好!”俞子安坐在办公桌前的靠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睛看到眼前这小姑娘失落地底下了头,露出不经察觉的一丝笑容,继续说道:“既然这金柑桔饼是目的,那直接从湖南购进不就可以了?为何要大费周章的找地来种植呢?”
这并非是有惑求解,而是明知故问的测试。盛月荷在脑袋里面思考了片刻,抬头迎接测试:
“这金柑桔饼对原料十分讲究,要求这金钱桔肌理细莹,果实饱满,熟度适当,无腐烂,无虫蛀,且颜色金黄。从湖南到江城300多公里,水运肯定是不划算的。可即使是用火车来运,也得损失三分之一,这剩下的果子也要精挑细选才能选得出好的来,这成本就大大增加了。现如今找一处地,短期来看是要花很多钱,但从长远看,是划算的!”
俞子安暗叹盛月荷一个小姑娘竟会想到这一层,他自觉着还是小瞧了。
“这样,这地我免费给你种,租金我就不收了!”
“俞大哥想要分几成?”这话一出,可让俞子安惊到了,他没想到这姑娘竟猜到自己的意图。
“我和景桓的感情就不能免费?”俞子安笑着问。
“生意人最大的情谊便是分清生意是生意,兄弟是兄弟,一码归一码。俞大哥是生意人!”盛月荷一笑的时候,总是会挤出一对小括弧。
“好一个生意人!我不要你的租金。你这事儿若是成了,我要在你所有金桔买卖中抽五成;若是不成,算我看走眼,这损失我也自己担着!你看怎样?”说完俞子安便盯着对面的小姑娘,等她的反应。
“好!”小姑娘回答的非常爽快,一双笑眼对上俞子安,竟没有半点闪躲。
这下俞子安倒是好奇了。一下要拿走一半,她竟然一点也没有犹豫。盛月荷看出了他脸上的疑问。
“我们盛兴斋做生意讲究一个‘诚’字,这“诚”不仅是“诚信”还有“诚心”,对顾客对商家都是如此。我知道现在桐油的行情,若真是种下来,必定比我这金钱桔赚得多。俞大哥五五分成本就已经是感情价了。我不是那种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这话倒把俞子安逗笑了,他愈发觉得这小姑娘并非之前所想的那般不经世事、温顺无主见的模样。临走的时候,俞子安还不忘调侃一下:
“这景桓娶的倒不是个小白兔,而是只披着兔皮的小狼呀!”
“俞大哥,兔子可不是什么温顺的小动物哟!俗话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盛月荷回头,对着俞子安调皮一笑。
那一刻,俞子安竟觉得这小姑娘有几分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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