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月荷把这救济会的大旗扛到自己肩上,才觉得这担子有千斤重。
整个救济会被她安排得有条有理,每笔捐款所用为何都一一记载在册,按照清河、分粥、防疫等几个方面把钱分配得清清楚楚,同时每笔捐款,不论大小都在报纸上公示,越来越多商界人士也对她更加信任,纷纷把钱捐给了她组织的救济会。
可面对诺大的江城、面对78万的灾民,这些钱依然是杯水车薪!随着粮食断绝,物价不断上涨,盛月荷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筹措更多的钱。她坐在舢板上,转角遇上一堵墙,墙面上用红色的漆划着硕大的标语:
“蒋总司令莅汉慰抚难民了”
盛月荷看到那几个字,反觉悲凉!
那位校长来了,国家拨了钱,可一切怎么会越变越糟了呢?她环顾周遭:街上的百姓帮着捞尸队打捞浮尸,两个月了,涝尸队却依然收获满满;街上设置了临时医院,有一家还是盛月荷组织的救济会搭起的班子,只是各类疾病蔓延,医院的药已经供不应求了,医生只能眼看着一个个人不治而亡,然后融入那漫天大火中,亲人无法收尸;饥饿的人连发瘟的鸡也要试图去抢……
转过几个小巷,舢板滑到了麦加利银行总部大楼的门口,这里倒像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水只没过大门口的一半台阶,诺大的空地上却没有一个难民,门口的守卫拿枪指着盛月荷,待问明来意后,给来人上下喷了喷消毒水,将人放进大楼。顶楼办公室,查尔斯夫人备好了茶等待盛月荷的到来,开门那瞬间便开心的抱住了月荷。
“月荷,我太高兴了!你还完好无损!”查尔斯夫人边说着边接过盛月荷手里的食盒,然后把盛月荷挽着进来,“你知道吗?在这个鬼地方关了几个月,最想的就是你盛兴斋的糕点了!”说罢又觉着似乎有些不妥,转过身来亲昵的捏了捏盛月荷的鼻子,笑着说,“当然还有你,这个可爱的中国姑娘!”
盛月荷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却说不出,只是机械地接下对方递过来的茶杯,品了一口,上好的西湖龙井!
“你知道,这里已经没什么好货了,我只能拿陈茶来款待你了,我真为你们感到同情!”查尔斯夫人透过玻璃,看到楼下的舢板载着人,来来去去,转而又自言自语道,“我可不想坐这种船,它总让我想到威尼斯遇到的那个烂人!”
盛月荷知道此行的意义已经不大了,但她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试试:“查尔斯夫人,我想请您帮忙!”
查尔斯夫人转过身子,回头看着房内的盛月荷,对方察觉出她的情绪,但转瞬间这位得体的英国夫人又调整好了表情,笑着说:“甜心,别急!先品品这茶再说不迟!”
此时的盛月荷已经品不出这茶的滋味了,她放下茶杯,走到查尔斯夫人身边,直入主题:“查尔斯夫人,请求您给江城百姓一点帮助!”
“甜心,我们已经捐了一笔钱给你们政府了!”
“可那钱根本就……”盛月荷想说,那钱真的就到百姓手中了吗?
“月荷,你要知道,我们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查尔斯夫人的脸上失去了笑容,转而用冷静的语气劝告道,“拯救百姓是政府的责任,不是你,更不是我!你也只是个受灾的百姓而已!”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而不救!”盛月荷这话倒不像是说给查尔斯夫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查尔斯夫人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国民交税给政府就是要政府来保国民安危的。他们应该在事情发生前就筑牢堤坝,提前预警,而不是到现在让自己的百姓四处求人!”
查尔斯夫人说的这些盛月荷怎会不知道?大哥在家每日三骂:一骂政府贪污筑堤资金,将钱挪做他用;二骂陈主席在水灾开始自傲大意,没做好预案;三骂周家人乘机哄抬物价、垄断药品……这些她都知道,可知道这些又有何用?
“我知道您和您先生已经捐款,我非常感谢!可如今,眼看着灾祸不减,美国承诺的麦子迟迟未到,他们真的没有活路了。您先生的银行又不给他们兑钱……”
这话让查尔斯夫人有些恼怒了:“月荷,你自己也是学经济的,难道不知道银行不是钱仓的道理吗?”
盛月荷也知道,银行收到的存款不会存在钱库里,而会转而用于借贷,而麦加利银行本就是英国银行,资金当然也会以英国的投资为主。
江城百姓大量挤兑,自然会让银行无力应对。
“月荷知道,刚刚是我失言了。那可不可以稍微为他们降低一些借贷利率?只要一个百分点就可以了。”
查尔斯夫人若有所思的抿了抿杯子里的茶,半天不说话。末了,她缓缓抬头,略带同情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若她和那威尼斯男人的女儿生下来,也是这么大了吧!
“我很抱歉,月荷!若是往年,这个忙我可以帮,毕竟中国是个诺大的市场!可如今……”查尔斯夫人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若是知道华尔街发生的事,你就知道这世界也遭遇着巨大的灾难,失业破产已是常态!我们银行也承担不起这降利率的风险了!”
盛月荷跟着薛霁每日读报,她当然知道查尔斯夫人指的是什么。话到此时,便也无话再继续了。月荷告谢,起身准备离开了。查尔斯夫人看到那个女孩瘦小的背影,心生同情,上去叫住了正望门外走的她。
“虽然麦加利银行无法帮忙了,但我把自己准备购普洱的这笔钱给你,当然依然救不了几个人,但希望你能如愿!”眼瞧着女孩激动的泪水要喷涌而出了,查尔斯夫人故作轻松的笑着说:“好吧!现在我期待已久的普洱飞了,只能在这鬼地方天天喝一种茶了。你得拿糕点补偿我!”说完,两人会心一笑!
盛月荷回到盛兴斋的路上,偶遇韦启绪,只见他举着相机坐在舢板上咔咔咔地拍着,一边拍还一边悲痛大喊:万里无田庐,但见云树梢,野哭声断续,浮尸水逐草!
在旁人看来,韦启绪比以前也疯癫了不少!
她想起了韦启绪的朋友俞子安,俞家也在积极赈灾,但似乎和俞子安没太大关系,因为一切他都交给底下人做了。他倒是清闲,在江上的游船里,每日闲坐着晒太阳钓鱼,在这缺衣少食的日子里,这位俞家公子依然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点儿也不掉公子派头。
盛月荷实在看不惯,有一日对他有了些微辞,可这俞家公子却笑着说捐款赈灾和我享受生活是两码事,我都可以做好!这一点俞子安倒是没吹牛,救济会的事他也出了很多力。
盛兴斋门口,阿菊和穆老三在前铺忙得焦头烂额:一下打包食物,准备派伙计送到临时医院去;一下又吩咐收捐的人把账目和名册记好;一下又得到后院端新的食物出来……可人群中就是不见大力。盛月荷一问,阿菊不满的情绪便爆发了:
“这个大块头,自己每日里跑来跑去,不知在忙些什么!姑娘的事也不管,都推给我和老三……”说到此处,又想起之前熟人说的话,便不自觉向自家姑娘抱怨起来,“那日他还跟着临时医院的人到周家去砸场子要特效药,听说被周家人一盆脏水泼下来,骂了半天!真是给自家掉面子!”盛月荷听到此处呵斥阿菊不要再说了,忙让穆老三停下手里的活去寻大力,可一连着几天,这吴大力也不见踪影,就连自家父亲吴管家也不知道大儿子去哪儿了!
这边吴大力杳无音信,那边薛霁被捕入狱,生死未卜!
那日各界聚集政府开赈灾救济大会,会上陈主席自愧难当,宣布不日将主动辞职,大家便知这江城要转姓“夏”了!
依附夏司令的周家老太爷在会上难掩兴奋之情,大吹自己为赈灾费心费力,殚精竭虑,几日几夜合不了眼,一切都是因为夏司令宅心仁厚,请求自己出手相助!说到激动,还嚎啕大哭起来,一张肥胖的脸折在一起,看起来十分丑陋!会上的人敢怒不敢言,只敢小声嘀咕表达不满。可一向温文尔雅的法学教授薛霁却憋不住了,只见他一颗颗解开衬衣领的最上两颗扣子,抱着桌前的茶一饮而尽,转过头来开始大骂周家老太爷,言语里极尽讽刺,把周家老太爷吓得摔倒在地上,恨不得找个桌子钻进去!
会后,周家老太爷一状告到夏司令那里,还添油加醋地表示薛霁不服夏司令,准备和乡间的红色队伍联手攻入江城。
前半句夏司令还不大在意,可后半句就不是小事了。薛家历代经商办,后来薛老太爷转作基建,也是得听政府话的,薛霁又是个只会**的文人,全家除了19军一个副营长薛兆,哪还有什么人可以有这个本事呀!而19军此刻正受重视,薛兆又是19军重点培养的军官,此刻是断不会回来的。
这些夏司令也推测得出来,可他也知道这剿匪是委员长的头等大事,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逮捕了薛霁。
这下可让薛家慌了手脚。
薛老爷每日里在江城的达官贵人中游走,往日里与薛家交好的人家如今都避之不及,谁都知道盖上这个帽子便难以脱身,即使不死也得掉层皮!
一日清晨,街头议论纷纷,薛家大公子薛霁的太太竟身着和服,进了日租界内的日本领事馆。第二日,日本驻华大使亲自致电夏司令,命夏司令释放本国国会议员白川先生千金的丈夫薛霁。夏司令审问一番也知这薛霁不可能有翻天的本事,于是给了日本驻华大使一个面子,当然他自己也平白收了薛家一大笔钱。
众人这才明白,这惠野全名是白川惠野,而她也并非英籍华人,而是日本人。
白川家族是爱媛县的大家族,白川家族的三女因不喜国内风气转而去英国留学,在舞会上认识了在英国学习法律的薛霁,两人情投意合,便私定终身。盛月荷这才明白往日里惠野那些奇怪言行的缘由了。
在大牢里关了两周的薛霁虽无性命之忧,但已体面全无。薛霁回来的那日,盛月荷在走廊上看到惠野抱着大哥换下来的衣服,站在门口,泣不成声。她看到那衣服裤子上沾有黄色的污物和污水,隔得老远也闻得到那臭味。
一向温文尔雅的薛家大公子薛霁,因一辈子只此一次的放纵,丢掉了作为绅士的体面!
而在薛霁回来的第二日,穆老三终于在容纳痢疾病人的临时医院见到了吴大力,那人面色青灰,皮肤上长着花纹,呼吸微弱。见到远处门口的穆老三,忙挣扎着起身躲到了外面看不见的地方。穆老三来不及多看便被旁边的医生赶走了。那日盛兴斋内,所有人闻之都唉声叹气,唯有阿菊一人沉默不发一语,只是低着头摆弄着自己手头的活。
晚上,阿菊伺候盛月荷梳头,月荷知道阿菊内心的想法,于是握着阿菊拿梳子的手,转过头轻声问道:“傻阿菊,心里不好受吧!”
“姑娘说什么呢?他那个大块头总是闲不住,总是喜欢逞能,现在这样也是自己活该!”阿菊嘴里说着硬话,眼泪却在眼眶打转。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盛月荷摸着阿菊的头,轻声叹了口气。
这下阿菊彻底崩不住了,跪在月荷面前,大哭道:“阿菊傻,阿菊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这儿伺候着姑娘,可我的心都拴在那大块头身上呢!阿菊对不起姑娘!”
盛月荷见状不禁蹲下身子,一把抱过阿菊:“傻阿菊,你说什么呢?人的心本就由不得自己掌控!”
“姑娘,”阿菊颤抖着身子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泪光,祈求道,“姑娘,阿菊傻,阿菊现在只想去陪着他!”
“他现在的样子可不好看!”月荷的眼泪也止不住了。
“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他什么样子,只要他能好!”
盛月荷愣住了,她在想:如果今天躺在这临时医院的人是薛兆,她会怎么做?
“你去吧!我安排你去临时医院,你要记得按照医生说的去做,保护好自己,才能照顾好他!”
阿菊走进临时医院的那天,是穆老三送去的。穆老三在远处站着,眼看着那个梳着两个大辫子总爱哭的小女孩在太阳光下笑着,走进那地狱之门。
为了特效药,盛月荷在周家大宅门口站了三天三夜,可周家老太爷因与薛霁的私怨闭门不理。终于在第四天,从小保护着薛兆的吴大力,在那临时医院的一个角落,头靠在阿菊的膝盖上,离开了这苦难的人间地狱。
阿菊笑着在一旁哼着歌,轻声地说着:
“好人会上天堂的!”
得知消息的盛月荷一怒之下将周家老太爷告上法庭。那日薛霁埋在书房,洋洋洒洒为此次开庭准备了一沓资料,可这有条有例的控告竟最终成为一场笑话,不了了之!
那日,盛月荷拿着薛兆寄来的信,眼望着“尽心即可,不必过于苛责自己”,缩进了书房里的沙发上,泣不成声。他远在天边,竟会猜到自己一定会加入到救灾中,也猜到自己一定会力不从心。可她怎能不自责?如果是他在这儿,会不会比自己做得更好?大力会不会就不会因为那盆污水而感染痢疾?这一切的结果,除了自己,她能苛责谁?
“姑娘,”阿菊推开漆黑的房门,走进屋子,“姑娘不要自责,阿菊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盛月荷在黑夜中看到阿菊身上背着包袱,她是来辞别的:
“姑娘,大少爷写的状纸可好啦!我把他教我说的一句不漏都背下来了,背了几天几夜呢!”阿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着。
“阿菊,对不起!”
“您没有对不起谁,我想好了,只要有这条命在,我告到蒋主席那里,我也要告!好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阿菊说话总是结结巴巴的,但这次却一点也没卡壳,“姑娘,对不起,从小说了要照顾在您身边的,这次却说话不算话了!请姑娘暂时帮我照顾好福大爷,还有老三,他嘴笨笨的,又不会说话!”
在一个秋天被抱在襁褓中带入盛家的阿菊,在盛月荷出生后,十八年跟在盛月荷的后面长大。
她平平无奇,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自己家姑娘。而这一次,她带着商会集体签名的状纸,一人跨过一个又一个灾区,把这状纸带入了南京!
终于,在九月初,中央派下专门的赈灾委员会来到江城,组织起救灾工作。
1931年的洪水,带走了“东方芝加哥”,也带走了一位叫吴大力的青年!
一日清晨,薛老爷接过当日的《长江日报》,看到封面的几个大字,愤然起身,把报纸丢到地上:
“无耻,无耻!”
盛月荷忙去捡起报纸,报纸上赫然三个大字:“东北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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