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未谈躺在床上瑟瑟发抖,家里的通房丫头翠心给他换下刚刚弄脏的裤子,她始终也想不明白,自家公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会变得如此狼狈,竟然吓得失禁了,而这一切竟是那个对他俯首臣服的薛兆。周未谈躺在床上,想起了那天,似乎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转折的:
那日马场上,薛兆赢了他,一气之下,他趁着这薛家的阎王喝醉了酒,派从宝庆帮请来的八个保镖上前去教训那目中无人的家伙,开始那八个保镖还不敢往前,其中一个个子很高的壮着胆子从背后扑上去,这喝醉酒的薛兆竟无力反击,接着剩下那七个人一拥而上,把那小子和他那没用的家仆一起教训了一顿,那叫一个爽!从那天后,薛兆就开始对他言听计从了。那时的他觉得这薛家二少也只是个纸糊的老虎,遇到宝庆帮,就自然而然地被糊住了。
薛兆这人也确实是个人精,跑马场上教自己如何降低其他马的赔率,而让周未谈选中的有潜力的马夺得头筹,这法子可比他之前赚得多多了。周未谈回想,似乎从那时起,自己开始掉进他的圈套里。他觉得都怪那一箱又一箱的黄金白银,让自己迷醉了!后来,这贤侄确实给周未谈推荐了很多铺子,就是那铺子惹了大祸。可当时薛兆确也提醒过这些铺子来头不小,他们周家搞不定!就是那句话,让他周未谈如下了蛊般,他记得当时自己说的那句话:“我周家还没有搞不定的铺子!”
那句话后,他派宝庆帮的人把那铺子夺了过来。人人都说宝庆帮如何厉害,可他周未谈不怕,只有他周未谈可以如此这般指使宝庆帮的人,因为他相信: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那些山洼洼里穷怕了的人。一切都很好,那二十几间铺子让他赚得比七哥还要多,父亲也对他越来越看重了,他感觉自己这次可以一雪前耻,不再被家里那几个哥哥揶揄为“散财童子”。他知道自己若真不管,那以后怕是春香阁估计都进不了了。
可父亲生辰那日,周未谈万万没想到,那二十几间铺子竟然是夏省长的,可这铺主名字根本不是夏省长,他怎么看得出来这铺子幕后又是谁?更何况,他怎么会知道一省之长竟也会有生意往来!看到父亲在台上吐的那一口血,他知道给自己家闯下大祸了。
当晚他跪在父亲的床榻前,述说着自己的悔恨,他悔不当初,不应该因为自己的贪念和狂妄而妄自强抢那二十几间铺子,害得自家得罪了统管江城军权和政权的夏省长。他痛哭流涕,表示不论如何,自己也会跪在夏省长面前,跪求夏省长的原谅,愿把近日赚的所有利润全部返还给夏省长,并另将自己的买马所赢的一百多万白银一并赠送,以此来换取夏省长的信任。钱和铺子没了就没了,大不了东山再起,可夏省长得罪了可是不得了呀!
那日周老太爷听后,连连叹气。是呀!一下子把这赚到手的钱拿出来,那如同刀割一般,哪是那么容易的呢?可让周未谈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当时竟说:
“罢了,得罪就得罪吧,他夏省长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时了!”
周未谈回想起来,大概是这个决定,让事情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了吧!
那时,夏省长派叶司令,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警备司令部司令来搜查铺子,说是下令查封,谁不知是为了把铺子抢回来呢?可周未谈非不信邪,他薛兆一个打日本鬼子的“铁军”营长都只这样而已,叶司令区区一个地方警备司令部又又何怕呢?于是,他花了五十万银元,让他宝庆帮的摆平了!
说来也奇怪,宝庆帮原是刘老大和他接洽,可后来才知道这刘老大是家中老大,故起名为刘老大,这真正的老大竟是一个姓秦的湖南人。这秦帮主没有刘老大那么奉承他,可给了钱,事也是办得漂漂亮亮的!
他回想起那段日子,即使现在如此凄凉的情况下,依然还是会提起嘴角:那时候,他一去跑马场,众人都对他点头哈腰,连一向只会受别人鞠躬的俞家公子俞子安都对自己点了点头,喊了声“周叔”。想当初,那俞子安可是万般拒绝这一称呼的呀;春香阁的姑娘们对他是更加殷勤了,连一向自命清高的魁首如姑娘都开始专门为自己唱曲了,她唱的是《渔光曲》,虽然最后有些凄凄凉凉的,但那姑娘的嗓子和身段真可以让人酥断骨头;街上的一些女学生看到他也害羞低头,有了些暧昧的神情……所以说,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有钱都能使磨推鬼了!只是那街上的流民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越来越多的仇恨,可谁管他们呢?他们又不能给自己赚钱。
赛马活动决赛的那天,周未谈又遇到了薛兆,他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敢与他同场。他那“古董”般的老婆没来,周未谈觉得他那老婆长得算清秀,可少了些媚劲儿和摩登女性该有的丰韵,她确实有几番与长相不同的胆量,敢把自己家告到法院,她那丫头也厉害,竟然把自家老头子送到了监狱,可他们毕竟是女人,女人哪知社会的险恶呀,老头子在监狱过得如酒店般,他们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吧!若是让这盛月荷跟了自己,想必他是断然不会让一个女人出来抛头露面的。
但相比这“清汤寡水”,他还是更喜欢“浓烈欲酒”!所以这薛家二少奶奶若是嫁到自家,也只能是做妾的模样。想到这儿,他竟暗自觉得自己比薛兆在识女人方面要胜几筹,即使在如此境遇下,也能开怀一笑了。他不是没想过拿这二少奶奶做筹码,他在寿宴上见过薛兆对自家老婆多么上心,可后来这薛兆把自家老婆看得死死的,门都不让她出,连盛兴斋的生意也交给铺子里那老大爷去打理了。他一怒之下也派人砸过几次盛兴斋的铺子,可他们似乎早有预料般,铺子门前的牌匾和招牌都下了去,任由自己砸,也没有任何回应。现在想来,周未谈才明白,那也是薛兆布下的圈套,可那时的他又如何能想到啊?他只以为是薛兆见离间计无用,便不敢再出手。
可他每次见薛兆那样子,哪像是怕自己的样子呀!倒是自己只能躲在八个保镖后面趾高气昂地!
那日马场上,他气不打一出来,想再压压薛兆的气焰,于是提出与薛兆赌一场。周未谈选的是这几场比赛以来一直看重的那匹马和自己买下的骑师,他依然用薛兆教的方法,把其他马的赔率变低,选择了自己想选而赔率高的那匹。可薛兆却反其道而行之,选了那匹赔率被抬到最高的那匹马,那是一匹从未参加过比赛的马。
他们赌的什么?想到这里,周未谈闭眼叹息。
薛兆那日出奇地对着他笑了,接着说:“赌钱太无聊了,周叔若真想赌,就拿出个男人样子,赌点刺激地!”
周未谈太想拿出个男人样子,证明自己是个爷们儿了。他从小到大,因为长着一副女相,被家里人嘲笑。他内心是很羡慕薛兆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男人一点,薛兆那黝黑的皮肤,如刺的短发,那一颦一笑的邪劲儿,都是他可遇不可求的。他一脑热,还没问就答应了。
答应之后,他终于知道这薛兆为何叫薛阎王了,那人竟然要和自己赌命!
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说,若真输了,他薛兆还真能杀了自己不成?那可是违法的呀!
比赛开始,薛兆压的那匹马竟然直接一跃而起,冲线问鼎第一!
周未谈实在搞不明白,那匹马的赔率是谁炒起来的?若是薛兆,那他这样子做,最后分钱的人更多,他自己根本赚不到多少钱啊?
他记得比赛完后,俞子安开口说:“景桓,我早就说过,你这匹马要是参赛,觉对让你赚得盆满钵满的!”
那是薛兆自己养的马!
周未谈那时隐隐约约感觉:那人不为钱,而是为命,为了拿他周未谈的命。现在想起来,他依然还是会吓得发抖。可那日,薛兆放过了他,什么都没说,笑着让他回家了。他颤抖着从车上下来,被翠心扶着进了正厅,正厅里坐着的是叶司令的手下,那人原是自己父亲的门生,经过父亲的推荐才得以进入警备司令部。周未谈坐下才知道,自己家里后院的院墙在父亲大寿那日,被雨水冲塌了。这冲塌本非大事,可没想到的是这院里竟埋了二十多箱的金银财宝,而这金银财宝现如今已被人偷运走,过北江县关的时候,这叶司令手下觉得来人可疑,把他们拦下,审问一番,愈发感觉这财宝与周家有关,忙过来问清状况。可没曾想,当周未谈带着父亲来到北江县关时,守关的士兵已经放他们出城了。老头子气得捶胸顿足,可他自己倒认为没什么,毕竟这也是笔意外之财,失掉了也于家无任何损失。
周未谈安抚着周老太爷回家,可刚到家门口,铺子的管家哭着跑来传递消息,自己的二十多个铺子被宝庆帮夺为己有了。
这倒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猜测宝庆帮怕是觉得钱没给够,想要再讹一笔。在他看来,钱的事都不是事。于是,他安抚好听到消息吐血的周老太爷,自己又带着两大箱黄金来到了宝庆帮。
宝庆帮果然也是看钱办事,看到他搬的黄金,直接请他入了正厅。一进正厅,他才发现:
坐着的人除了那秦帮主,竟然还有那个“纸老虎”!
周未谈硬着头皮表明来意,并愿意拿两箱黄金换铺子的店契。可没曾想,一向不正眼瞧他的秦帮主竟如此客气:
“周公子给我们的够多了,这黄金不必了!”
周未谈依然笑着说:“秦帮主,我诚意合作,请您笑纳。您也知道,这江城要变天了,中央派来的张主席即将上任了,我周家可以保你宝庆帮在这宝庆码头地位稳固,这些可是薛家做不到的!”
秦帮主淡淡地笑了笑,说:“这几十间铺子,外加后院那百万两黄金,您周家把大半个家底都给我宝庆了,这两箱黄金留着自己养老吧!”
“什么?”这话让周未谈后颈发凉,可后一句话让他愈发觉得惊恐。
“薛营长,他不是欠您一条命吗?剩下的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就被绑起来蒙上了眼睛丢到了后备箱。等到蒙着的布解开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被丢进了一个大坑里。一旁的人围着他正往坑里面填土,而那填土之人竟然就是自己从宝庆帮雇来的八个保镖。
他吓得大喊大叫:“我花了钱的,你们就这样对待我?”
“呸,”其中一个大个子一边填土一边不屑地说:“你雇我们,我们都嫌脏得慌!”
“辛苦各位兄弟了。”周未谈听出来了,说话的人是薛兆。
“我找你们刘老大,你们刘老大呢?”周未谈还在苦苦挣扎。
“不好意思周叔,那畜牲被我一枪毙了!”薛兆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感情。
可越是这没有感情的话语,越让人恐惧。“贤侄,贤侄,我们有话好好说!”话刚说完,他感觉到自己的裤子湿了,他想起了他在牢里见到的那个人,薛霁也曾经如自己这般。他那时看那位教授的眼神,是鄙夷:堂堂法学教授,竟如此不堪一击。可如今自己竟也落得这般下场。
“令兄这事,是我们家老头子,老头子策划的,你……你冤有头债有主啊!”他说话结结巴巴,不能成句。
“你那老头子,活不长了!”
周未谈吓得直冒冷汗:“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策划好的吧,故意被我打,故意臣服于我,故意给我夏省长的铺子,在我以为自己可以平步青云时,再一脚把我踩到谷底。你就是想要我体验这大起大落的感觉吧?”
薛兆品了品手里的茶,说:“不算蠢!”
“那你为何跟我有仇?我自认为没做什么对不起你家的事。你们家那小丫鬟把我父亲告到坐牢,两年之久。我都愿意放下仇恨和你好好相处,可你又为何……?”
话没说完,一杯热茶泼在了周未谈的脸上:“不算蠢,但坏,且坏而不自知!”
“你可记得有一个叫大力的人?”
“不记得。”
“你不记得的这个人,因为你的一盆水,染上痢疾,最终不治而亡!”
周未谈这才记起,原来还是为了那个家仆。那日,那人气势冲冲地带着流民到自家门口讨药,明码标价,三条黄鱼换一盒,他们没钱换药,自然是买不了的。可那领头的大力,仗着自己有点功夫,口出狂言,竟诅咒自家人都染痢疾,这他周未谈定是不愿忍这口气的。他让翠心把自己的污水桶一把倒在了那人的头上。痢疾这病有特效药就行,哪还会死人呢?可他又怎么知道薛霁和自己父亲结了仇,下狠心不卖药呢?周未谈始终想不通,家仆就是贱人一个,这薛家为何就这样迟迟过不去?
“为了一个家仆,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值得吗?”
这句话倒让周未谈看到了那“阎王”的脸,他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眼睛里都是红血丝,那冷面无情的阎王的眼眶竟然含着泪水,可他的力气并不轻。薛兆一巴掌打在周未谈的脸上,他的脸上瞬间红了一块巴掌印,鲜血从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那是我兄弟,是我的亲人!”
这话一出,周未谈知道这人是铁了心要让自己死了。他做着无谓的求饶,可他多说一句话,自己就被曾经保护他的保镖多打一巴掌,到最后,他被埋得只剩下头,却也说不出话来。
“想活命吗?”
薛兆的这句话如同救命稻草般,周未谈挣扎着眨眼睛,那张红肿的脸只有眼睛可以动弹了。
“在我兄弟坟前跪足七天七夜,我放你走!”
“你为什么要放我一条生路?”被拉上来的周未谈不能理解。
“因为有人不愿我杀人。”
后来那七天,是周未谈一生的耻辱。他跪在大力的面前,连续不断地说着忏悔的话,只要停下来等待他的就是一顿暴打。如果只对这一人忏悔,依然是一顿暴打,他还要对那些在痢疾中死去的千百万人忏悔。忏悔着,忏悔着,他越来越感觉可怕:他似乎听到了无数冤魂哭泣的声音,他们嘶嚎着让他偿命。他隐约间也看到了那些人的脸,他们身上长满了恶心的青斑,有些人肚子涨的鼓鼓的,他们的眼神充满着仇恨和冤屈,他们伸出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让自己同他们一同下地狱!
突然,一声尖叫和哭喊把他拉回现实,他拖着病重的身体,朝周老太爷的房间奔去,他的裤脚处滴落的黄色污渍留了一路,众家仆纷纷侧目,向他投来鄙夷的眼神,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家中竟是如此不受待见!
周家铺子均被宝庆帮抢去,警备司令部跟着查收,宝庆帮也不管了,整个周家铺子变成了分赃大会。而原本后院可以解燃眉之急的金银财宝也被宝庆帮偷走,得罪了原来的夏省长,这笔财宝也无法追回了。
周未谈想起了张主席,他顾不得身子虚弱,连夜跑到新省长的官邸,可张主席早在中央就听闻周家在水灾时种种发国难财的恶行,也不愿理睬这事。
大难临头各自飞,周老太爷一死,周家开始为抢占家产打得不可开交,从此一落千丈。
宝庆码头,秦帮主和薛兆对坐而饮。
“感谢秦帮主相助!”薛兆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薛营长不必客气,你九路军打鬼子,是我宝庆帮的英雄。我们虽为江湖帮派,也绝对按规矩行事,说三个要求就是三个要求,决不食言!”秦帮主说完也是一口而尽。
“更何况,你做的是好事,为民除害,我乐意做这样的事。那金银财宝到了香港,我转户给您?”
“不必了,”薛兆淡淡一笑,“那钱对我没用。而且这本就是你们太平天国的钱。”
“此话怎讲?”
“周家这宅子最先的主人就是你们太平天国的人,这财宝就是他藏的。”
“没想到啊,”秦帮主叹道,“当初我们是想推翻皇帝,可谁曾想又捧起了个皇帝?”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样,这金银财宝,我在香港换成枪支弹药,换回来给八路军打鬼子!”
“八路军?”
“哎,”秦帮主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们武器装备还是厉害的,可您也知道,这上面就是要你们天天剿匪。八路军武器装备不行,但他们打鬼子那可是一心一意地,就是这武器装备太落后了!”说完,秦帮主遗憾地叹了叹气。
“不论哪个军,只要是打鬼子,都好!”
周家老太爷死的那晚,薛兆和薛沛霖两人坐在屋后山坡的草地上。
“最近国文课都学了些什么?”
薛沛霖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可以和小叔玩乐的时间,竟然是考察功课。
“最近学到了韩愈。”沛霖的回答毫无灵魂。
“韩愈的什么?”
“《醉翁亭记》。”
“如今还有这意境,你们老师了不得呀!”薛兆望着天上的星星,看似无意地回着。
“我们老师说,他见过的学生中,小叔背文章最快!”沛霖讲到这有点自豪,“可老师还说,你是让他第二头疼的!”
“哦?还有第一?”
“第一就是我!”沛霖得意地笑着。
“沛霖,”薛兆这次竟出奇地没有回怼他,“韩愈的文章,还有一篇你可知道?”
“哪一篇?”
“那是韩愈给自己儿时玩伴写的祭文,他们是叔侄关系,就如你我一样。我背给你听……”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文背完,沛霖还是觉得奇怪:“小叔……,你要忌我?”
薛兆看着沛霖一脸疑惑地摸着脑袋,满脸眼泪的他破涕而笑。
阳台上,盛月荷听到了自己丈夫背的那篇文章,她知道:
韩愈是他自己,十二郎其实是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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