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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音书断绝干戈后,亲友相逢梦寐中

民国二十八年春节前夕,江城已经落入日军之手。薛家因为这场沦陷分隔三地:盛月荷带着薛家三位长辈以及几位仆从乘船逆江而上,准备前往重庆大后方。薛家长子薛霁因想保护法学书籍来不及逃出,与妻儿留在江城。薛家二子随部队开拔,书信已断,具体在何处,无从知晓。

受李韵芝所托,盛月荷时隔三月再次顺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盛月荷拿着良民证,经过层层看守,终于从平湖门进了南江县。从城外开始,她就知道这城里定是危险不断。往日里城外赵老汉家收芝麻的仓库,已经被日军推倒,建上了碉堡,碉堡上的日本士兵持枪始终保持着警戒状态对着码头,码头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跟着人群入城走入主道,盛月荷便右转走进豆腐巷,沿着小道往城里走。

阿菊不懂,只知道跟着走,她怀里抱着刚被守卫拆开乱翻的行李箱,她也是见过守卫搜查行李,当年在南京,部队也是这样搜查,说是什么查匪人,但没今日这么严,连行李箱夹层都被划开一个口子查看,自己人在自己的领地上被外人这样检查,让她觉得很不快,心里更恨这群日本人了。

盛月荷按照李韵芝给的地址,绕了几个小巷,避开主街上巡逻的日本军队,来到了武胜门旁的三道街。三道街上原来著名的经心书院门口,日本的伤兵被抬进抬出,路边有人想抬头看看,守卫的士官大声呵斥,甚至其中一个路人被当场击毙,只是因为他经过时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衣服后角。阿菊吓得差点喊出来,但随即用手按住自己的嘴巴,生怕一点声响就被日军注意到。盛月荷拉着阿菊低头转进巷子里,巷子尽头有一栋二层红砖的西式建筑,门口一个大拱门两边簇拥着两个小拱门,二层整齐排列着四个半弧形的窗户,两层中间用飘逸的楷书写的三个字——“平安里”。

“平安里6号”,这便是李韵芝所说的地址了。这是一栋十分不起眼的二层建筑,一层左边红色的百叶窗紧闭,从外面完全看不见房间内部的陈设,乌色的大门紧闭,大门上的乌漆已掉得不成样子,真看不出来是有人住的样子。盛月荷轻轻敲了敲房门。

过了一会儿,门口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人眼神警觉,快速扫描了一下两位来客,又探出身子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巷头巷尾,整个动作如同工厂里的机器般,丝毫不差,就这简单的小举动似乎都是无数次训练的结果。盛月荷把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摘下来,低着头把里层翻开来,里层有个一半手掌大的暗荷包,她用食指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团纸,用手铺平开,这团纸很明显是从报纸上手撕下来的一部分,边缘一点也不整齐,似乎撕报纸的人故意留下这凹凸不平的边线,这便是李韵芝让盛月荷递交的信物。门口的人接过这一巴掌大的报纸,往外套内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也拿出一小截报纸出来,这一张的边线也是凹凸不平的,这下盛月荷知道这报纸怎么可以做信物了。

只见那人把两张的边线一拼,两截报纸的边线还真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组成了四分之一张完整的报纸,报名写的是“朝日新闻”,但具体是什么内容盛月荷是看不懂的,因为上面都是日文。门内的人仔细看了看报纸上的内容,轻微点头,便让他们进屋了。

进了屋盛月荷才能一窥这室内的面貌,整个房子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精致,客厅处仅摆放了一个八仙桌和四把长凳,还没等盛月荷注意到,坐在正对门位置的人便主动开口了:“绕来绕去,还是咱们这南京的旧识啊!”

“南京旧识”几个字让盛月荷顿了顿,难不成是自己认识的人?她顺着话音看过去,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他的笑容憨态可掬,让人不设防,她想起那年南京白震鹤家里,那个热情的广东人——黄金生!

“金生大哥,没想到还会再遇到你。”盛月荷惊讶不已。

“我也没想到啊,”黄金生笑着说道,“不过想想也不足为奇,她李韵芝在江城能找的合适的人,似乎也只有你了。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会愿意帮助我们。”

“你们我们”的这番话让盛月荷不解,都是为抗日,为什么路逸鸣也喜欢说“我们”“他们” ,黄金生也喜欢说“你们”“我们”?似乎天然地就划分了一条线,黄金生、李韵芝在线的左边,路逸鸣、薛兆在线的右边,而盛月荷又因为是薛兆的妻子,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就默认为她站在右边了。但对于薛兆究竟站哪边,外人似乎也没理清楚,就被路逸鸣强硬地划了线。

“金生大哥,卢沟桥时就提出全民抗战了,你我皆是民,都有义务抗战。”

黄金生瞪大眼睛:“你竟然知道《十大纲领》?”

盛月荷并不知道什么是《十大纲领》,她只是在一次活动上听到李韵芝他们提过。

“去年七七献金运动,你们的人在台上演讲,他们说的很好。”盛月荷解释道。

黄金生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上次见她还是十年前,她还是个十六岁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看起来还是那般温婉秀气,但骨子里是有股韧劲的。他又想起来到江城时的传言,盛家掌柜为了自己男人,开枪打了卫戍司令部的人,此刻他觉得当初不可信的传言有了几分可信度。

他顿了顿,说:“我格局小了,弟妹切莫误会,虽然这次行动确实只有你最适合,但我还是得告诉你相关的利害,否则若真害了你,我也无法和景桓交代。”

“大哥您但说无妨。”盛月荷立即回应。

黄金生引盛月荷和阿菊坐下来,便将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江城现在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但周边还有许多游击队以及武装队伍在伺机行动。他们对目前日占区的情况无法做深入的了解,我们在里面的人需要把这些情况传出去,所以在我们的人还没安排好之前,急需一个会手艺,又对他们有利用价值的人,短期内帮我们传递消息,完成李韵芝留下的任务。”

“我会做茶食,同时他们也需要我的名望与我军将领夫人的身份,确实只有我最适合。”盛月荷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黄金生心里暗暗吃惊,眼前这个女子竟然可以用最轻松平淡的口吻说出她自己在牌面上的价值。

“是的,”黄金生继续说道,“但这次行动也危机四伏,一是女子在日占区做生意本就不易,二是景桓和白川吉野老对头了。你们的关系一旦被白川知道了,他一定会利用这层关系来制衡景桓,我就怕……”

“不会,”盛月荷眼珠子转动,缓缓说出这两个字。

“什么不会?”黄金生不解。

“你怕景恒因为我的关系乱了阵脚,我确定不会,他虽然平时张扬跋扈,但他把军人职责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我相信他能应对。你又怕白川吉野会刁难我,这点我相信我能应对。”说罢盛月荷看着黄金生的眼睛,非常诚恳地说:“金生大哥,请你相信,我希望能做点什么,否则我不会将家中老人孩子都抛下,而决定返回这里。韵芝说你们的人被发现后被扒光衣服游街示众,然后在江边被乱枪打死,打死了还不说,还要给他们的新兵当靶子。我听了以后,觉得很气愤,为什么我们自己的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要被凌辱到如此地步?我想起了三民跟我说过:有些事总要有人做,贺君仪做了,白三民做了,你做了,景桓做了,连路逸鸣也做了,我也想做一点。”

说到动情之处,盛月荷缓了口气,继续冷静地说:“我想过,你们需要我,其实,他们也需要我。打仗是要花钱的,他们进攻江城时所花的时间比预期长,那么现在他们最需要的就是经济运转,而这就需要我这样有声望的商人。其次,我和景桓的关系一定会被大加利用,但究竟是用在打击军心,还是用在稳定民心,就要看他们的衡量了。但不管怎么说,我活着的价值绝对比死大,所以他们不会轻易让我死。”

“原来你是害怕丢命啊,但被你这样一说,确实你的性命会无碍,我就放心了许多。”黄金生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命是我的筹码,”盛月荷想到这里,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她转过头面带喜色地对黄金生说道:“有了筹码,那我就有资格上桌了。”

黄金生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手指着眼前这个笑眼盈盈的女子,憋了半天,挤出一句话:“你,你们俩还真是一对儿!”

在平安里6号一间民宅内,黄金生和盛月荷谈好了初步的计划,盛月荷提出先隐藏身份,在日本人开的茶点店做一个职员,若没被发现,这便是最好的安排。若被发现,便只能铤而走险,与白川吉野打牌。前路究竟如何?盛月荷也没细想,她现在比较担心的是大哥一家三口。

当初学校组织师生转移到四川乐山,江城大学的校长点名让薛霁打头阵带着法学院的师生一行沿江出发,薛霁却放不下法学院办公室那如山高的法学典籍,便一直拖着未走。这书中一大半是他当时从英国带回来的各类法典和法学历史古籍,还有一半是薛霁托朋友从全世界各地想办法寄来的法学书籍,包括了日本、法国、英国、美国各地的。对于他来说,那些就是他的命。他拖着残缺的身体给书籍打包,想办法打通关系给这些书在船上挪出一点位置。

没人理解他的行为。对于大家来说,在人命关天的时候,谁还去管书的命呢?

这些书确实难以运走。在最后日军攻进国立江城大学那天,士兵打开法学院办公室的大门,看到空无一人的大楼里唯一的一个人。他坐在正对着大门的木椅子上,身穿一身黑色西装,俨然一副英国绅士派头。他旁边是一位穿着和服的女人,也正是这位女子保住了薛霁的命。

这些都是盛月荷从黄金生那里听说的,黄金生是江城会战时来到这里的,他自然不知道那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是薛霁的夫人白川惠野,而她的哥哥就是现在驻兵江城的司令白川吉野。从黄金生说的话里,盛月荷只能判定大哥和大嫂目前应该还是活着的,但究竟在何处,就不得而知了。还有一个让她担心的,就是那个半大不大的浑小子薛沛霖,他在搭船那天听到李欣然失踪的消息,直接从船上跳到了江里游上了岸,如今也下落不明。

盛月荷按照黄金生的安排指引以及不知哪里搞到手的通行证,来到了宾阳门附近一家日式茶点铺子里。铺子上用日文写着的其他字她看不懂,只认识最后三个字“和菓子”,黄金生给她的那本书上解释,这是日文的茶点。

盛月荷小心掀开门上的帘子,阿菊跟在后面。

那铺子不算大,各种装茶点的木盒子摆放整齐,包装的油纸袋也准备齐全。但奇怪的是,茶点店竟然一个茶点都没有。盛月荷正疑惑着,突然从通往院子的后门走出来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子,那人身穿和服,脸上带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盛月荷确定这人便是老板了。

她朝那人用刚学的日文问好。

老板冷冷淡淡地走过来,竟然说出一口流利的中文:“你就是整个江城最会做茶点的人?”

“‘最’谈不上,但做茶点确实擅长。”盛月荷如实回答。

老板似乎也并没有很满意,于是又问道:“听说你跟着大阪的斋藤先生学过?”

盛月荷点头。

“那你都会做些什么?”老板继续问道。

“日式茶点的做法也不算稀奇,不论是大福饼还是樱饼,亦或是桃山,都其实和中国茶点做法无二致。”盛月荷来之前看了看黄金生给她的那本书,配方配料制作工艺基本都可以从以前盛兴斋的那些茶食中找到,只不过换了形状、改了名字罢了。

老板轻轻点点头,说:“那你先做几样我看看吧。”

盛月荷就着后厨仅有的面粉和红豆,做了一份简单的铜锣烧。老板品尝后,点点头说:“我们来谈谈薪水吧。”

薪水谈完,这位年轻的老板起身整理好自己的和服,开始介绍自己:“上杉理玖,京都人。来江城做点生意,这铺子现在是整个南江县唯一的茶点店,一切都备好,希望白小姐能帮我把这个店子打理好,不赔就是赚了。”

白小姐就是盛月荷,这也是黄金生给她的新身份,在大阪学过一年茶点的苏州人白萱仪。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黄金生听到名字时,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借着这位上杉老板,盛月荷和阿菊总算是在这少有中国人的日华区占据了一席之地。

上杉理玖说是这店子的掌柜,但一周也就来个一两次,整个店子也就阿菊和盛月荷两人打理。白天也有日本人或者很少的中国人来买茶点,看起来江城似是恢复平静,但调快一小时的时钟、下午五点的宵禁和黑夜中四周穿出来的哀嚎声、尖叫声、连续不断的枪声都提醒着盛月荷和阿菊:这里是个吃人的魔窟。

春节越来越近,盛月荷也没想到今年的春节竟然又是和茶点铺子一起过,她想念自己的孩子,她走的时候岄桢刚会喊妈妈,现在应该会更多的词了吧。自己的先生又在何处呢?她似乎也没有可以用来寄托念想的物件了,他们的信在江城沦陷前就全部烧毁,包括那一只只风干的雏菊。他身上的伤痕是否又多了许多?他的弟兄又牺牲了多少?他有没有惹怒哪个上峰?......

越想越多,盛月荷知道自己得停下脑海中的千头万绪,将精力集中在眼前了。可眼前他们除了开店,收那些根本没有任何价值的军票,还能做什么呢?自从那日见了黄金生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那日阿菊借购买原料的便利,去平安里的那间屋子,看到的竟然是门口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宪兵队。

他们这下倒是有点慌了,黄金生又一次生死未卜。

这间铺子距离原来的湖北陆军监狱只有几条街的距离,盛月荷知道这陆军监狱现在已经成了日本军队关押犯人的地方。她想了解黄金生安全与否,于是借着买原料,故意绕路经过陆军监狱门口。每次经过对于盛月荷来说都是一次煎熬。里面阵阵惨叫声如同十八层地狱发出来的,让她身体止不住地抖,她知道自己一旦暴露,也会落得如此下场,但为了找到黄金生的下落,她不得不逼自己经过这里。

一日,盛月荷照常外出采购,经过陆军监狱,走到一巷子口,一个黑影出现,快速拉着她进了巷子,盛月荷吓得连喊都喊不出来。眼见这人没有更多的举动,盛月荷便试着让自己冷静,她抬头,看清这人。那一双女人般柔情的漂亮眼睛,不是周未谈又是谁?他衣衫破烂,身上传来阵阵腐臭味,让人难以靠近。

“你不该在这里东看西看的。”周未谈的声音很虚弱,如同地狱里的幽魂发出的声音。

“你上次看的时候,门口站岗的长官已经在注意你了,你得小心了。”周未谈一边低着头说着话,一边拖着另一只腿,让自己靠在墙上省点力气。

盛月荷不解:“你为什么会帮我?”

“嘁,”周未谈不屑地冷笑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继续说道“我恨你们,但我更恨日本人,你跑了又回来肯定不是为了生意,我不想让你白死。”

这番话倒让盛月荷大吃一惊,周未谈如今倒和以前不同了。

“你总是往那监狱里面看什么?你要找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盛月荷拒绝回答。

周未谈淡淡地笑了笑,说:“以前的我那样对你们,你不信任我也是应该的。”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父亲死后,家里已是破败不堪,但一个大宅子还算能有一隅遮风挡雨之地。这些该死的日本人一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把我全家杀光了,连我女儿都......都......”说道伤心处,周未谈呼吸急促,全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流,整个人失去平衡,顺着墙划到地上。

盛月荷想上去扶他,被他拒绝。

“她母亲翠心舍命保了我这条烂命,那一刻我才知道薛贤侄为什么那么恨我。翠心是我落魄后唯一一个愿意跟着我、照顾我的人。”

说到这里,周未谈眼神里充满了仇恨,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挣扎着让自己重新站起来,看着盛月荷:“我要盯着他们,等着看他们这些魔鬼落个什么下场。我知道,你回来肯定不是为了生意,肯定不是,不管你做什么,我愿意帮你。现在他们安排我帮他们运死人,我可以进这大门,这大门进去每个狱房我都看得到,我能帮你,也只有我能帮你。”

“我想知道一个人是否安全。”

“红党?”周未谈轻声说。

盛月荷大惊。

周未谈解释道:“这里面大部分都是红党的人。”

“你说的那人叫什么?”

“姓黄。”

“没有”周未谈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你说的那人我知道,他们要抓他,把抓来的人泡在零下20度的冰水里,又用锤子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的敲,最后这人被活活折磨死,都没有透露一点这个姓黄的人的下落。我昨晚等到半夜三点,把他拖到了文昌门外的江边,那边是他们丢尸的地方。”

盛月荷心情复杂,一面为黄金生松了一口气,一面又为这死去的人惋惜,她无法明白他们这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撑?

周未谈继续说道:“你要的结果有了,赶紧从这个巷子走,走到头有个六福里。你进去,六福里后面有个一推就开的小门,那边都是小道,不容易被宪兵队查。你以后得穿和服,他们查本国人查的少......”正说着,从大路上传来了日本人说话的声音。

周未谈立马从口袋里拿出一团纸交到盛月荷手里:“有事我们这里联系,你先走,他们认识我,不会对我怎么样。”

说罢他便抬着板车一瘸一瘸地走到了大路上,盛月荷转个弯窜进了巷子里,正准备离开时,她听到大马路上的动静。

那是日本人在辱骂踢打周未谈。盛月荷忍不住露出头想看看情况,跪在地上的周未谈忙眼神示意他走。

回到铺子的盛月荷还在后怕,她没想到一场战争竟然可以让人有如此大的变化。正想着,上杉理玖大步走进铺子,他这次身穿一套西服,看起来也算是周正,不过想到这人上次看到日本人用刺刀刺中国人,一点都没有惊恐或同情,盛月荷便觉得这上杉老板也是个只知赚钱的冷血动物。

上杉理玖对茶点是一概不知的,他每次进店只会去翻账本册子,而且每一页翻得仔仔细细。上杉看完册子后,满意地点点头,便开始布置任务了:“白姑娘,明日我们日本商会要在德明饭店举办午宴,庆祝日本商会和江城商会的合并。白川大将亲点我们铺子准备午宴的茶点,还请您明日和我一同前往。”

“需要准备些什么?”盛月荷知道白川大将就是现在驻扎江城的军事首领白川吉野,如果白川认可了她的手艺,那么她一定可以更好地完成任务了。

上杉理玖回答道:“其他的白姑娘看着办吧,只是这抹茶大福饼是一定要做的,白川大将说这是她妹妹小时候最喜欢的茶点。”

惠野的消息让月荷内心有一丝暖意,白川吉野既然特意为自己妹妹提出要求,那就代表白川内心是很爱这个妹妹的。

盛月荷点头表示明白。上杉理玖说完又看了看账本,确实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便起身准备离开。

“上杉老板,”盛月荷突然叫住他,“可否请您为我们准备几件和服?我们外出购买原料,宪兵队看见我们的装扮,总是要费些时间仔细盘问。现在原材料很难买,有时候他们盘问完再去原料铺,他们的东西都卖完了。”

“交给我吧。”上杉理玖总是没什么表情,但又对他们客气礼貌,让人摸不清楚。

第二日,盛月荷穿上上杉理玖为她准备的和服,通过层层关卡,先是坐车到码头,又转轮渡过江,又坐上安排的车,以往半小时的车程,如今却用了两个小时才到达江口县的德明饭店。

盛月荷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再次回到德明饭店。也不会想到,会再次在德明饭店遇到俞子安。去年离开时,是俞子安送他们上的船,月荷问过他去往何处,俞子安却只说家大业大,无法离乡。

几个月不见,俞子安竟然还是原来的公子哥派头,一点没变。盛月荷有时候想不明白俞子安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不论局势如何变化,俞家依然是江城首富,俞子安依然可以保持他那奢侈豪华的生活。他依然一身白色西服,头发梳得干净整齐,可惜的是那副黑色墨镜遮住了他那双优雅的眼睛。俞子安的笑容依旧得体合宜,不论来客是谁,都被他三言两语逗得眉开眼笑。

盛月荷跟在上杉理玖后面一步步走上台阶。

俞子安远远便认出了月荷,她竟然摇身一变,穿了一身和服,那深蓝色的和服看起来朴素不打眼,但细看还是依然衬得她雅致动人。这小白兔怎么会在这里?又和这日本公爵的儿子有何关系?待他们走近时,俞子安立马换上那副文雅的笑容,拿起请帖和上杉理玖打招呼。

俞子安瞟了一眼请帖,除了宾客名字还有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名字,但他知道这白萱仪就是盛月荷了。

这家伙究竟搞什么鬼?

盛月荷和俞子安都对对方有同样的疑问。

俞子安不动声色,笑着合上请帖:“早就听说上杉公爵家的公子卓越不凡,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待会儿还得和您商讨,我们的糖厂和您合作的事宜。”

“对于俞家的糖厂,白川大将可能有他的考虑。”上杉理玖依然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但俞公子不用担心,不论如何,一定不会亏待您。”

俞子安笑着点头,做一个邀请的姿势让两位入厅。

大厅里的景象让盛月荷完全认不出。这是战乱后的江城?这里仿佛一个隔绝的荒岛,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各商户代表有的穿着和服,很明显代表日本身份,有的一看就是法国人或英国人,还有一部分竟然是中国人,而俞子安就是这中国人的代表。大厅的中间是一个长方形的餐桌,上杉理玖被领着坐到了餐桌上方右边的第三个位置,盛月荷则被安排在了后厨。这倒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后厨距离大厅有一块屏风,她借口了解宾客上菜时间,从这屏风窥探外面的情况。

待嘉宾入座,俞子安跟在一人身后,最后进入会场。那人身穿日本军服,神情阴沉难测,他所过之地众人自觉起身,鞠躬致意。盛月荷看到那人五官,那鼻子和眉眼,和惠野有**分相似,她完全可以确定这位身着日本军服的人便是白川吉野了。

白川落座主桌,俞子安坐在右边第二个位置,第一个位置依然还是空的。不一会儿,一个身穿淡蓝色和服,将头发挽成髻的女子小步踱入会场,她神情忧郁,一步一步地往主桌走。盛月荷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大嫂----白川惠野。盛月荷看着惠野站在大厅中央,环顾四周,犹豫地停下来。身后一位身穿军服的日本军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日语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便轻轻点头,继续往前踱着步子。这位军人低头弯腰,在她前面领着路。

月荷觉得两人关系很奇怪,这位军人很明显是派来看管惠野的,但他似乎又听命于惠野,而惠野似乎又很熟悉和信任他。

午宴还未开始,她便觉得需要消化的信息太多,她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辜负韵芝和金生大哥的信任。

人齐,俞子安站到台上,正了正手边的麦克风,白川轻声问了一句什么,俞子安又忙弯着腰跑下台来到白川身边。盛月荷离得太远,实在听不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只见白川吉野脸色突变,手起手落,一巴掌便印在了俞子安的脸上,那“啪”地一声让全场安静下来。

死寂一般的沉默如冷风般吹向整个会场,被打的人不在意地笑笑,率先打破沉默。

他的手垂立在身前,弓着身子又把另一张脸凑近白川吉野。全场只有俞子安一人的声音回荡,盛月荷倒是能听清了。

“只要您消气,这半张脸也送给您打,”俞子安就算是谄媚也透露着贵气。他见白川吉野神情缓和了不少,笑着说:“老爷子毕竟日暮西山,这整个俞家的生意还是我做主,老爷子性格倔,可我俞子安知道哪里挣钱,我们俞家家业不散,您也是财源滚滚啊!”

翻译说完,白川吉野面无表情,又是五秒钟的死寂,那种氛围足以让人窒息。

突然,白川又抬手,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为这俞家公子捏一把汗。没曾想,白川的手轻轻落下,宠溺地轻轻拍了拍俞子安的另一张脸,笑着用中文说:“开始吧!”

盛月荷也看懂了这出“孙代爷过”的戏码。

俞子安站起来理了理西装,抬头,不急不慢地走上台,仿佛刚刚狼狈挨打的不是自己一般。他用那双深邃有神的眼睛环顾全场,清了清嗓子,开始演讲:“各位商界代表,本人俞子安,江城俞家独孙,现掌管俞家产业,我的爷爷年事已高,派我出来和藤原会长合作,共辟新江城的经济发展蓝图......”

俞子安言毕,桌上一位身着和服的人站起来微笑举杯,也算是达成一致了。终于,会场上又恢复了欢笑声和谈话声。主桌上再说什么,盛月荷确实无法听清了,她只得无聊地盯着大厅里各式不同的日本菜,她一个也叫不上名。不一会儿,上杉理玖向她招手,她立马上前,得到许可后,她便跟着服务员走到了后厨。

盛月荷将书上的各类日式茶点制作方法早已烂熟于心,三下五除二便开始揉起面团,准备起来,不一会儿功夫,一盘盘樱饼、大福饼、水羊羹、桃山便做成了。

服务员一盘盘端上,让主桌的日本人大吃一惊,他们没想到远在他乡,竟然会有日本的茶点。藤原会长率先拿起一块樱饼,口感清爽绵密,他连连点头,用日语称赞并示意其他人品尝。盛月荷站在后厨门口和大厅连接处的屏风后,看着主桌上人的反应。惠野拿了一块抹茶口味的大福饼,那口红豆馅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但她很疑惑,因为做出这种红豆馅的人此时应该在薛兆为他们在重庆安排的房子里。她想起身去后厨看看,身边那位军人又轻轻拍了拍她,她识趣地坐下。

因为这次宴会,上杉理玖的这个茶点铺子算是在这些中日商户中打响,人们都知道南江县有个日本公爵的儿子开的茶点铺,那里有一位能做日式茶点的师傅。

那日夜里,寒风肆意地吹打着窗子,盛月荷缩在被子里不停地做噩梦:她梦到惠野蓬头垢面,坐在一片污水地上,她的身上脸上糊满了血,惠野看到眼前的月荷,拼命向前爬,可不管怎么爬,腿上的枷锁只会把她固定在原地,越来越牢;她梦到俞子安,他洁白的西装上布满淤泥,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不管盛月荷怎么呼喊,他都没有反应;她又梦到黄金生,他的周围都是牢笼,他不停地跑,却怎么也跑不出那牢笼。

一刹那间,她竟然看到了自己,无助地跪在地上,惠野、俞子安、黄金生在她四周不停地哀嚎,她害怕极了,却动弹不得。她想喊,又喊不出声。梦里的自己孤立无援,巨大的绝望如无底的黑洞,吞噬自己。她不停地挣扎,最终却无力支撑。突然,前方云雾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快步走来,每一个的脚步声都是如此地踏实,他穿着那件熟悉的衬衣,袖子随意地挽在胳膊上。他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快,盛月荷认得那双布满星辰的眼睛,那人蹲下身,将跪在地上的自己揽入怀中。

这个夜晚终于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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