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盛兴斋 > 第29章 西去

第29章 西去

二八年的春节来得悄无声息,如一阵风来,又如一阵风走,人们丝毫察觉不到正月十五就那么过去了。

那十五日里,倒是零星有些活动。日本宪兵队从难民区找了好些杂耍的艺人去大智门火车站门口表演,又压着一些流民去当演员。隔壁店里一伙计,那日就被拉去凑人头。一整个下午,在那里摆出开心的样子供报社记者拍照。一群日本士兵围在外围,拿枪对着围在里面的演员,他们哪里笑得出来。一连枪了几个人,才勉强得到他们满意的照片。

盛月荷还是一如往常,继续打听黄金生的下落,依然没有任何消息。难道她就这样被丢在这“地狱之岛”了?不会,她不知道红党是一个什么样的队伍,但她见过的那些人让她相信,白三民、贺君仪、李韵芝,他们每个都值得信任。月荷一面打理着上杉老板的铺子,一面学习日语,静静等待有人联系上她的那天。

一日,盛月荷学做新的日式茶点。她在厨房盯着锅里的水,水开始冒泡,她立刻把灶底的柴减出来,往水里倒入白凉粉,便快速搅拌,约三分钟左右,便用勺子舀出来,又用竹签子把那水导入竹做的格子里,转头准备把这东西放入冰窖。她太过于专注,以至于完全不知道有人在厨房门口看了许久。

俞子安又是那副玩世不恭地笑容:“白姑娘这水信玄饼做的地道啊,莫不是去东洋学习过?”

“俞公子如今是红人啊,您大驾光临,我们小店有失远迎!”盛月荷抬头看见俞子安,言语虽然客气,但俞子安听出讽刺的意味。

“白姑娘,”俞子安第一次用如此低沉的声音说话,“如果连你也这样说话,我真的会在意了。”

盛月荷意识到刚刚说话太重,从冰窖里拿出成形的水信玄饼,递到俞子安面前:“俞公子尝尝,若觉得不错,我免费送您一袋,算是陪不是了。”

“这就是水信玄饼?”俞子安边品尝边问道。

盛月荷没好气地说:“什么水信玄饼?外表像水晶糕,尝起来像冰粉,我看没太大区别。”边说着她手里的活儿也不停下。

“月荷,”俞子安小声地喊住了她,“他们要我去一趟北平。”俞子安的语气并不轻松。

“去北平做什么?”盛月荷问。

“请一个人。”俞子安答。

“谁?”盛月荷追问道。

“张学理。”

盛月荷知道这人,他是张洞明的第十三个儿子。张洞明是江城百姓的恩人,被江城人成为“江城之父”。

“月荷,”俞子安低声说道,“虽然我应该劝你赶紧离开这里,但我还是想私心请你帮忙。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得麻烦你去我家,帮我看看爷爷,他身体不行了。”

“你们真的...?”盛月荷犹豫着措辞。

俞子安倒不遮掩:“是的,他和我断绝关系了。”

盛月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俞公子您放心,你要的茶点,我一定定期差人送到您府上。”

俞子安还没来得及说感谢,盛月荷便走出去招待刚刚进来的几个日本客人了。

俞子安便从阿菊手上,买了些大福饼,与那几个日本人点点头,便告辞上车。车开到俞家大宅后门,他把那茶点放在门口地上,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他记得那天晚上爷爷大喊着让自己滚,老人家一口血喷出来直直地倒在了地上。他不想让爷爷动气伤身了,于是自觉地选择不进家门。

上杉理玖来到店子,照例仔细检查账册,把店里的钱带走一大半,又随便嘱咐几句,便离开了。阿菊无奈地数着剩下的那笔钱,竟然刚够买食材的成本,心里暗叹这上杉老板真是精明。上杉似乎天生带财一般,他走后不久,店里突然来了好几批客人,这是近段时间来客流量最大的一次,两人忙完后都精疲力尽。盛月荷送走客人后,扭动着脖子转身回到店内,她惊讶地发现货柜旁油纸袋里面夹着一张材质不同的纸。她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纸,上面硕大的四个字“朝日新闻”。她忙让阿菊照顾店子,自己把那一摞油纸袋抱进店后的隔间。她缓缓摊开报纸,这报纸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就着刚学会的一点点日文单字,她只能认出一些和经济有关的新闻,但也看不明白。

她不禁心想:难道是谁不小心放错了?难道不是金生那边传来的消息?

她又把这报纸正反翻看,确实是和那天一样的《朝日新闻》没错。她一遍遍仔细看这报纸,除了左右两边有些细小的墨印,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盛月荷又想起上次她和黄金生见面,两张报纸像拼图一般拼起来了。但这次只有一张报纸,她根本拼不了。突然,盛月荷灵机一动,她把手里的报纸一分为二,然后把左边的墨印和右边的墨印对起来,果然出现了一串文字:

“近七日,京广铁路第十三条路线通往团风......”

阿菊端着售空的货盒子走近:“这都是啥意思啊?”

盛月荷知道:这是让她把张学理的消息往团风送。可放报纸这人究竟是谁?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消息的?

夜晚,盛月荷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那轮月亮,明月高悬,像极了那日轮船上看到的那轮月亮。那时的她是否会想到如今的自己竟会有如此胆量。那个十五岁的女孩本以为自己会嫁作人妇,在宅院内生儿育女,了度此生。但眼下的江城,让她心中燃起一种新的愿望,有人说过:“你有权利想你所想,行你所愿。”她现在的愿望是什么?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黄金生他们在外面的人,那些人是否可以阻止张学理入汉?若是没了代理人,日本人又得花时间去找新的代理人,那么他们的阴谋至少可以晚点得逞。

盛月荷想到这里,心里更加确定了,这便是她现在想做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完美,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丧命,但此刻,她的第一念头是:做!

第二日一早,阿菊吃力地摇动着门口的门板,这门板卡得死死的,让人使不上力。突然门外伸出一双手,两双手合力,这门板“咔”地一声便从地上松开。阿菊一面感谢,一面把门板移到一旁,门板后一三十大几的男子,身穿日本军服,吓得她差点倒下来。幸而身后的柜台撑住了她,阿菊随即镇定下来,用盛月荷教过的日语和他打招呼。那人点头,跨过门槛走进屋内。

这位军官和其他残酷冷漠的日本士兵很不相同,他面容和善、态度礼貌,还会说中文。他看到从后院走到铺内的盛月荷,笑着走上前去:“白姑娘那日午宴上的茶点很是不错,我们家主人派我前来再购些回去。”

提起那日的午宴,盛月荷记起这个面孔来,他就是跟在惠野后面的军官。

“您随意挑选。”盛月荷回笑,将人引到柜台上。

那位军官选了些大福饼和铜锣烧,没有结账的意思,疑惑地用眼睛扫着货柜上的茶点。

盛月荷上前询问:“您还需要什么?”

“嗯......这些都不错,只是......金平糖,请问有吗?”军官礼貌问道。

“现在没有。”盛月荷如实答道。金平糖是日本的传统和果子,由葡萄牙传入日本,制作工艺不难,用怡罗粉和糖水便可做成。

军官失望地摇摇头,说道:“那行吧,我再看看有何其他方法。”

“您是诚心想要这金平糖?”盛月荷眼珠一转,忙接话:“这金平糖做法倒不难,只是我们这里是土堆灶台,很难保持锅内受热均匀。得需要一口可以旋转的紫铜锅和小煤炉,不到二十日便可做成”。

那位军官惊喜地望着月荷,忙问道:“哪里有这样的锅?”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盛月荷无奈地摇头。

军官走后,阿菊疑惑地问道:“团风那位胡师傅不是咱湖北做紫铜锅有名的吗?”

月荷笑而不语。

过了两日,那位军官又来到和果子店,这次他带了一位日本士兵和一辆车,依然十分礼貌。他双手呈上通行证,对盛月荷说道:“白师傅,我们了解到团风县有位师傅做紫铜锅很有名,烦请您和我的兵跑一趟,挑一口最好用的锅,帮我们制作金平糖。”

盛月荷接过通行证,看到签署人的名字,上面写着“手岛连中”。那人也察觉到盛月荷的眼神,弯腰说道:“本人手岛连中,驻军部队中队长,请您尽管放心。其实这金平糖是我私人请托,我们小姐最喜欢的便是金平糖,但家乡远在千里之外,生辰之日想送上这礼物,宽慰小姐思乡之情了。所以请您放心跟我们去,这口锅我免费给您,只希望我们小姐在这江城能一直吃到家乡的食物。”

想起那日午宴上的情景,盛月荷便知这小姐就是惠野了,所以惠野和这身为中队长的手岛中尉也是认识的,可上杉老板说白川大将的妹妹喜欢大福饼,这个手岛又说她喜欢金平糖,那么她到底喜欢什么?盛月荷猛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大嫂的喜好,瞬觉有些亏欠。

盛月荷微笑地请这位士兵稍作等候,回到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并随手拿出几块金柑橘饼,顺便递给手岛连中:“我坐车容易晕车,这金柑橘饼可以帮我缓和一点,您要不要尝尝?虽然金柑橘品类没有以前的佳,但也不错。”

手岛连中也是聪明人,他接过金柑橘饼,便细细品尝起来,确无可疑,便点点头,意思是“可以带”。

车从武胜门出,盛月荷看到门口熙熙攘攘一些人排着队接受检查,出去的几乎都会细细盘查。她看到门口坐着穿着日本军装的人似乎有些眼熟,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表弟贵子。贵子似乎也注意到车上,立马起身,有些疑惑地朝他们车的方向过来。盛月荷忙把头低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所幸司机没注意,日本人也不怎么检查自己人,这车就这么直接开出了城门。

一路畅通无阻,经青山镇的路开始颠簸不平,车内的机油味让人头晕目眩。一旁十四五岁的日本士兵脸色已经不大好,盛月荷从布袋子里拿出两块金柑橘饼,示意那士兵尝一尝。士兵开始是不愿意的,盛月荷用手势结合一些简单的日语告诉他可以治晕车,那人似乎理解了,便拆开饼子外面的油纸,吃了几个,确实感觉舒服了许多,心中也暗叹这白师傅做茶点的技艺高超,一块普通的饼子竟然可以有三层味道:第一口下去橘子酸甜的气息弥漫整个口腔,接下来几口中薄荷的清香又消散了橘香的甜腻,最后的一点糯香味又中和了金柑橘的苦涩,味道刚刚好。盛月荷也随即给司机分了几个,自己又吃了几个。

行至团风县城外,一个急刹车,车内三人猛地前倾,脖子差点被卸掉。那个年纪轻轻的日本士兵用稚嫩的语气骂骂咧咧下车,学着成熟士兵的样子举枪抽动扳机,对着拦路的一群小孩。盛月荷忙下车上前拦住,她用简单的日语给小士兵解释:这群孩子举着碗,应该是太饿了,给点吃的他们就会离开,周围那么多村民看着,现在又是传递共荣思想的关键时刻,可不能像之前那般肆无忌惮。小士兵似乎听懂这只言片语中的意思,他知道自己扣扳机还不熟练,不能让白师傅察觉出来。若是她告诉了中尉,估计又得每天去文昌门外练靶子,那可太可怕了!于是他收住枪,站在一旁。

盛月荷看着那群可怜的孩童,其中一个五六岁男孩的头上扎着红绳,红绳上各串着一个小铃铛,那铃铛随着男孩头的摇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准备自己吃的金柑橘饼,一块一块地分给这些稚童们。突然一只手伸出来,那日本士兵从男孩手里抢回金柑橘饼,把金柑橘饼外面的油纸剥下来,左瞧右瞧。然后示意盛月荷把那些纸都收回,只把包在里面的食物给他们。盛月荷很识趣地把油纸袋都从食物上剥了下来,一并交给了这位士兵。

车进团风县城内,司机一路穿街绕巷,终于找到胡师傅的铸锅铺,但这铺子大门紧闭,不见人影。士兵忙拉着宪兵队的人询问,盛月荷通过他们的只言片语,大概猜测这胡师傅已不见踪迹。眼见找不到人,小小的日本士兵竟然指挥着宪兵队把铸锅铺的大门拆了,一进门,各种各样的炊具散落一地。士兵示意盛月荷在这些炊具中找,她犹豫着进去把一个缺口的紫铜锅从中挑出来。那士兵便指着那口锅,让宪兵队帮着找,不一会儿便找出四五口完整无缺的紫铜锅。随后,他们就这样把锅搬上了车,没一人提钱的事儿。光明正大地抢劫,盛月荷觉得自己成了抢劫犯的帮手。

回程的路上,盛月荷不断想起那个胡师傅,她也曾见过胡师傅,他话不多,但一定是位一丝不苟的人。他做好的每一个锅子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货架上,甚至连角度都是一样的。若他在这店子里,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心血被如此随意安放,也不会容许别人这样随意取之。若真如此,宪兵队会如何对待他?想到此处,盛月荷不禁有些庆幸,庆幸这人找不到踪迹了。

回程的路上倒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等他们到铺子也差不多要宵禁了。盛月荷和阿菊赶紧把那几个紫铜锅卸下来,谢过士兵和司机,便进了店子。

“姑娘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了吧。”阿菊进门后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车,便转过来小声地问道。

盛月荷忙着手里的活儿,也不忘回复:“没多大的事,你不用担心。”

“怎么没事?”阿菊言语中带着哭腔,但她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我跟着姑娘来,就是怕姑娘您出什么事儿。可如今,姑娘有什么事都瞒着我,让我怎么不担心?”

盛月荷停下手中的活儿,回过头摸摸阿菊的脑袋:“傻阿菊,我任务完成了,而且还安然无恙地站在你面前,”接着又补充道,“而且我还不想死。”

阿菊正想问什么,上杉理玖已经从铺子口走了进来。阿菊便闭嘴不言,因为他知道这位上杉老板对于姑娘来说也是危险的存在。

“白姑娘,手岛先生托我给你带话,”上杉老板风尘仆仆地往店里走,拿起桌子上的账本边翻边说着,“这金平糖一定要在二月十一之前送到这个地址,千万别误了。”

盛月荷忙上前接过上杉理玖手中的地址:

“先贤街12号--薛宅”

她双手轻轻颤抖,那座白色的西式别墅,她怎么会忘记呢?

盛月荷抬眼瞥见一旁的上杉理玖,虽然他注意力已经转到了账本册子上,盛月荷还是补充了一句:“早上没吃早饭,怕是有点头晕了。”

阿菊听罢,立马从柜台上拿出金柑橘饼,递给盛月荷。

幸好上杉理玖没有察觉到这位点心师傅的异常,只是补充吩咐了几句:“手岛先生这东西我想是给白川大将的妹妹的,听说他妹妹嫁给了江城大学的一位教授,两人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说是那妹妹心情不佳,所以你这边万不可有差错,一定要让他妹妹尝了我们的茶点高兴起来,我们才能在江城立足。”

上杉理玖了解的所有消息只会想对自己生意是否有用,但此刻月荷无比感谢这位日本老板,因为她知道了家人还活着,家还在。

“对了,”盛月荷想起了俞子安的嘱托,“俞家公子前几日托我们隔一周往他们家送点茶点,我想着这周也该送过去了。”

上杉老板沉思一会儿,又翻起了账本册子:“订金付了吗?”

果然是个冷漠的商人。

“许是去宅子现结?”盛月荷随便编了句话。

上杉又不做声,过一会儿说:“也行,俞家在江城的地位不低,你得好好招待着。”

第三日,上杉理玖终于把去俞家的通行证给带来。

夜晚,盛月荷和阿菊就着烛光,一整夜在厨房里忙着。他们不敢开灶火,只敢在房间里关着门用那紫铜锅和火炉蒸煮。直到次日清早,才打开厨房门,让里面的烟散出去。盛月荷提着一三层食盒,让阿菊守店,自己去往俞家。俞家大宅在对岸江口县,以往一个小时的路程,一路上进城门、出城门、上轮渡、下轮渡几次三番地检查,盛月荷走了三个小时才到。

俞宅是一幢欧式的三层红砖建筑,院门看似低调,步入庭院后那雅致奢侈的布置才让人叹为观止。前院有整个操场那么大,鼎盛时期院里停着五辆别克。院中心一条欧式的亭廊,一直通到别墅大门,不论刮风还是下雨,来客永远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亭廊中间是一池清澈的喷泉,纯金打造的神兽立在池中,代表着主人家的地位。如今,池里放神兽的地方已空空如也,池内满是绿苔浮萍。院里的喷泉不再随音乐跳舞,地面上杂草丛生。院边的围墙已经坍塌,三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在补着墙院。门口两名站岗的日本士兵拦住盛月荷的去路。

“我是上杉老板派来的,受俞公子委托,给俞老太爷送点茶点。”盛月荷用日语解释着。

两位日本士兵打开第一层食盒,看到都是日式的茶点,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让她从后门进。

盛月荷按照指示,围着俞家院墙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后门。她轻按门铃,开门的是俞子安的夫人,那位陈家姑娘。

俞夫人抬头对上盛月荷的眼睛,露出吃惊的表情,忙让盛月荷进来。

盛月荷跟着俞夫人进院,刚走到那幢气派的西式洋楼后门口,俞夫人便转弯沿着洋楼的楼墙,朝着洋楼旁一两层中式建筑走去。这房子距离大洋楼有一点距离,据说是俞老太爷年轻时亲手搭建,究竟是为何而建,其他人也不得而知。盛月荷默不作声地跟着俞夫人进屋,随手关上大门。听到关门那一刻,不发一言地俞夫人才转过身来,紧紧抱着盛月荷,抽泣不已。

“月荷姐姐,终于看到个亲人了。”

盛月荷与这俞夫人只在婚礼上见过,俞子安平时出门应酬总是带着如姑娘,所以月荷与俞夫人只见过一面。可这俞夫人竟把一面之缘的人当作自己的亲人,可想而知这人有多么孤独和烦闷。

“妹妹一切都好?”盛月荷安抚着俞夫人,关心地问道。

“好,好,”俞夫人一面擦泪,一面引着盛月荷到沙发,“他们看在子安的面子上,对我们也算客气,姐姐坐,我给你倒杯茶。”

“不必了,”盛月荷忙拉着俞夫人一起坐下,“你们怎么搬到这间屋子来了?”

“害,子安让我们搬到这里,前面那间要给日本商会的会长藤原先生。为这个,爷爷和他吵了好大一架。”

说道俞家老太爷,盛月荷忙问道:“俞爷爷还好吗?”

俞夫人一听这话,又抹起眼泪来:“医生昨日来看过,说是,说是......让我们准备老衣裳了。”

盛月荷不敢相信,那位“地皮大王”是江城的传奇,她印象中的那位老人身子骨硬朗,说话声音中气十足,怎么会就要走了呢?

“怎么会?”盛月荷轻声问道。

俞夫人语气忧愁地娓娓道来:“外界都说老太爷是被子安气病的,但我知道,子安是为了护住老太爷拼命打拼出来的家业。老太爷真正过不去的是李叔的死。”

盛月荷知道“李叔”便是韵芝的父亲,不禁叹息。

俞夫人拍拍月荷的手,以表安慰:“哎!那日日本人在李家搜人,他们逼着老人家问韵芝姐姐的下落。老太爷赶到时,日本人在大宅门口抵着李老爷的脖子,那刀利得吓人。李老爷用中文大声念着什么,其中一位军官以为他被打怕了,于是凑近想听他说的什么。结果五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咬着那个少尉的耳朵,任那人只哇乱叫也不松口,活活把他耳朵给咬掉了!”

俞夫人叹了口气,记住讲道:“那军官当然受不了这气,一枪让李叔归了西!可怜这老人家,死的时候嘴里还在念着‘倭寇闻风丧胆逃,百姓欢呼庆安宁。’”

说罢俞夫人捻起帕子,又擦起眼泪,抽泣着说:“子安把老太爷接回来后,他老人家便卧床不起了。”

月荷只知道韵芝在日本人庆祝裕仁天皇生日那天,一枪毙了原来的日本商会会长。但那之后的事,却是谁也无法料到的。李老爷当初从南京回来,便是拗不过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女儿,他本以为把女儿送到英国便万事大吉,可谁曾想,这女儿竟然跟着红党的人走了。他忙放下手中的生意,回到江城,只希望能多加打点,保自己女儿一条命。如今日军进城,他也想护住自己的女儿,偷偷从船上跑回家,等待着可以保护韵芝的机会。

“叮铃铃--”楼上铃响的声音将两人拉回现实。

“爷爷在喊我了。”俞夫人忙起身。

盛月荷跟着俞夫人,提着食盒跟俞夫人上了楼。

门打开,俞夫人进屋将老人扶起来:“爷爷,您看谁来看您了?”

“景桓家那个小掌柜,”俞老太爷声音如游丝一般,在场的人都安安静静的,以便听到他说的话,“月--荷--”。

盛月荷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挤出一抹笑:“俞爷爷还记得我。”

俞老太爷看到年轻人来很是高兴,说话都多了不少力气:“我怎的不记得?二十年水灾时,你那救济会救了多少人?没想到如今这时候,还能见到你这个小掌柜。”

“小掌柜,你怎么到这儿来啦?这里危险啊。”俞老太爷听到外面院子里日本人说话的声音,便忧心地问道。

月荷一边安抚老人,一边解释道:“我现在是宾阳门一家日式茶点店的茶点师傅,那家茶点店的老板是一位日本贵族,他们不会对我怎样。”

“哦,”俞老太爷应着,可转念一想,又慌起来,“你该不会,该不会和韵芝......?你们关系那么好,你肯定......咳咳.......咳咳......你可不能......”

盛月荷知道俞老太爷的担心,忙转身拿食盒出来转移老太爷的注意。

“俞爷爷,您看!”盛月荷把食盒抱在俞老太爷的床边,她把食盒第一层拿下来,下一层露出来的便是盛兴斋的传统中式糕点。

“这是,”俞老太爷的眼泪止不住了,“这是盛兴斋的蟹壳黄,这...这是麻汤圆,还有桂花糕......”

“虽然原料难得买,但还是凑到了一些,您尝尝是熟悉的那味儿吗?”盛月荷把这些茶食放到俞老太爷跟前。

“麻汤圆,”老太爷缓缓拿起一颗金黄色的麻汤圆,不顾冒着的热气,便放进嘴巴里,“格格当年给我尝的就是这个味儿。”

“格格?”俞夫人疑惑地问道,“爷爷怕又是说胡话了,哪里有什么格格?”

老太爷微笑着,又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格格......是格格......来接我了。”他嘴里含着吃的,说话含混,但一旁的人能听清。

“格格”是谁下辈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眼见着俞老太爷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手缓缓伸向门口,一声声喊着“格格”,吐了最后那一丝气。

盛月荷帮着俞夫人替老太爷把寿衣换上,那个比她小得多的夫人冷静地吩咐着家仆准备钱纸、棺木,布置灵堂,又嘱咐着将一封封信函寄出。她镇定自若,但微微佝偻的背影和眼角的泪痕背叛了自己。

发丧那日,街上大门紧闭。盛月荷提出想去送送,上杉理玖瞪了他一眼,说道:“这俞老爷子和自己孙子闹得那么僵,为什么?因为他不愿意和日本人合作。他孙子请他出山主持日本商会和江城商会的合并,他和自己孙子断绝关系。你现在去送,别人看到就会觉得是我让你去送的,那我怎么和白川大将交代?”

盛月荷忍住心中的怒火,冷笑一声,说:“你们日本死了人也不送?”

上杉老板自然知道这是在质问,便叹口气说道:“你就在后院给他烧点钱纸吧,至少别耍到明面上。”

“姑娘,”阿菊一边清点着手里的纸钱,一边问道:“地府真的那么缺人吗?”

“什么?”盛月荷不解。

“阎罗王收那么多人还不够吗?俞家老太爷是好人,我曾经送诉状去南京时,遇到过他,他给了我很多路费。”阿菊缓缓地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好人,阎罗王要收了去,可那些坏蛋他们怎么不收?”

盛月荷抱了抱阿菊,安抚着说:“阿菊,你相信我,总有一天,他们会走的。相信我,我们周围有很多人,他们和我们有一样的愿望,我们一定会把他们赶走的!”

那日,江城的空中,每门每户的院子里,飘出缕缕青烟,黄色的纸钱被风吹上天空,如秋日的银杏,伴着这位传奇的“地皮大王”通往那西去之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朕真的不会开机甲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狩心游戏

婚内上瘾

替身A在求生综艺被前任她姑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