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雪还未消。乌鸦在空中不停地嚎叫,整个江城一片肃杀的气氛。
月荷正把做好的金平糖一颗颗倒进玻璃瓶里,阿菊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冲进了屋,见到盛月荷也不打招呼,直接跑到后院,呕吐不止。月荷听到声音,忙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从店里走到后院,递到阿菊手里。终于觉得没什么可吐的了,她接过水,一饮而尽,水流入胃里的瞬间,让她平静不少。
阿菊声音颤抖:“姑娘,我们能逃吗?”她带着哭腔,一脸惊恐。
盛月荷从她语气推出些什么,她读过报纸,报纸上从南京逃离的人讲述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她也是害怕的,可韵芝说的那件事极可能抵抗日军进攻,就这一句话让她自告奋勇。可即便做好心理准备,阿菊接下来说的也让她恐惧不已。
“我去买面粉,在书院那边看到他们拉一车人去了文昌门处决,那天平安里那个开门的大兄弟也在里面。他衣服都被打烂了,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血印。”
阿菊想了想,突然抓住月荷的胳膊说:“该不会那位黄大哥也......?”
盛月荷看到阿菊紧张的样子,知道自己得镇定下来,才能安慰好紧张的阿菊。她轻拍阿菊的肩膀说:“阿菊,我们在日华区,你知道什么是日华区吗?是他们划出来给他们自己人经商用的,我们在上杉老板的店里,上杉老板的父亲是日本公爵。你知道什么是公爵吗?那相当于惇亲王、醇亲王,你说在以前,有人敢随随便便去他们府上抓人吗?”
阿菊似懂非懂地问道:“我们有亲王撑腰?”
月荷笑着说:“对的!”
阿菊想想又觉得委屈:“都怪我,我当时就应该和老太太一样坚决反对你回城的。”
“阿菊,”月荷冷静地说,“韵芝他们要做的那件事很紧急,也很重要,如果我们可以成功帮助他们,让日本人无法西进南下,那就可以救好几个省的人。只不过连累你也卷进来,让你也承受生命危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阿菊听到“救人”,心里的恐惧被兴奋替代:“姑娘,我是自己愿意跟来的。我想明白了,在现在的江城,我得冷静,就和在盛兴斋卖茶食一样,只有冷静才能最好的保护姑娘。”
盛月荷赞同点头,吩咐阿菊看店,她便收拾好刚刚装好的金平糖,拿着通行证去往先贤街12号。
先贤街12号位于江边山脚处,那里山水环绕,格外幽静。大门院内有两棵桑树,是薛家老太太在孙子出生日种下的。桑树三月出芽,如今还是一幅衰败景象。门口站着的两名日本士兵提醒盛月荷,物是人非。
距离士兵不到三米距离,月荷低头,随即抬头带上一张甜美笑容的面具,朝家门口走去。她用日语说明身份和来意,士兵听到手岛的名字,依然很警觉。他们示意来客稍等,其中一位便小跑步进了院子,沿着鹅卵石道进了那幢白色洋楼。盛月荷站在家门口,望着桑树叶发呆。不一会儿,院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手岛连中从洋楼门口小跑步跑出来。他依然是那么礼貌客气,笑容阳光:“白师傅应该差人来说一声,我好派人去接您,免得您还走这么远。”
盛月荷觉得这手岛连中确实和其他日本军人不同,他在月荷做金平糖这段时间常去宾阳门店子,但他从来没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不论是对待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礼貌有佳,周围店铺里的中国伙计都说手岛先生是好人。盛月荷隐隐感觉怪怪的,但手岛说话做事天衣无缝,真让人挑不出理来。
他贴心接过盛月荷手里的食盒,打开上面的盖子,看到用玻璃瓶精心装好的金平糖,开心地说:“真是谢谢你了,白师傅请跟我进来,烦请您帮忙给小姐摆盘!”
盛月荷从大门口跟着手岛连中走进白色洋楼的大门,熟悉的沙发、熟悉的屏风、熟悉的木质楼梯,唯一感到陌生的是前面这位身穿深黄色军装的中尉。
手岛连中如主人般邀请月荷坐到自己家的沙发上等候,便转身前往二楼。
“砰”地一声响,似乎是杯盏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让他从我房间滚出去!”那是薛霁的声音,月荷长舒一口气,但又不自觉用手捏紧衣袖,手岛会怎么对大哥?她看向二楼,对上惠野的惊讶的眼睛,身后的中尉竟然端着破碎的杯盏跟在惠野后面。
惠野看到身穿和服的月荷惊讶不已,她惊喜地加快步子,看到月荷轻微摇头,忙收拾好情绪说:“手岛,这位女士是......?”
“小姐您好,我是宾阳门上杉老板派来的茶点师傅,给您送茶点。”月荷回答。
这倒让惠野愣住了,几月不见的月荷竟然能说日语,眼前的人明明是月荷,可为什么说的是日语?
“小姐忘了吗?今天是你的生日,小时候您生日总是让我带您去买金平糖。现在虽然不在故乡,但我希望小姐依然如小时那般自在无虑。”手岛连中低着头,站在惠野身边解释。
惠野这才回过神来,抬高音调,表现出兴奋模样:“谢谢手岛,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喜欢的是金平糖,可有人却没你记得这么清楚。”
“小姐忘记啦?您吃大福饼时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可一直在主人心里。”
“主人”二字便解了盛月荷心中的疑惑,她知趣地绕过沙发走到后面的饭桌上,将食盒里的茶点一一摆盘。
惠野从玻璃瓶里倒出那如水晶透明的糖果放入嘴里,这味道真就和爱媛县买到的金平糖味道一样。她跟着到餐厅,好奇地问师傅:“这金平糖的味道竟然和我小时候吃的一样。”
盛月荷笑着回答:“曾在大阪学过一年。”这是属于白宣仪的人设。
“你能教我做吗?”惠野拉住月荷的衣服袖子。
“这......”盛月荷犹豫地看着手岛连中,看到手岛表情并没什么不同,她便鼓起勇气说:“可以是可以,但这里没有需要的材料。”
惠野起身走到手岛连中面前:“你帮这位师傅把材料拿过来吧?”
手岛连中面露难色:“小姐,这......主人他......”
惠野刚刚兴奋的样子全部消散,她盯着手岛,语气委屈:“手岛,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如果是陆军中队长,我只能听从安排。”
“不是,小姐,”手岛连中叹了口气,“我现在去。”说罢便转身出了门。不久,门外汽车发动机启动,手岛连中开着车离开了。
“月荷?”惠野轻声试探。
看到对面女子轻轻点头,惠野惊喜地抱住她,不一会儿惊喜又变成了担忧:“你回来做什么?家里人都好吗?”
“大嫂,”盛月荷轻抚摸着惠野的背,说:“都安全,我也安全。大哥还好吗?”
惠野看了一眼门外站岗的士兵,说了句“跟我来”,便拉着月荷上了楼。大书房的门打开,依然是熟悉的布置,说明白川吉野看在自己妹妹的面子上,并没有把家里洗劫一空,只是在书桌旁多了两箱摞得高高的书,那就是薛霁宝贝的法律典籍。透过一摞摞书山的缝隙,月荷看到了坐在里面的薛霁,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手里捧着一本书,嘴里念着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语言。
薛霁听到动静,怒气冲冲地说:“我说了,让他滚出去,我这里不欢迎日本人!”
“大哥。”月荷轻声喊道。
薛霁抬头,看到眼前穿着和服的月荷,眼神瞬间缓和了不少:“月荷?你怎么?你怎么回来啦?这里危险啊!”
月荷将自己的情况告诉薛霁,这让薛霁放松了不少,随后他想到什么,说:“你回来和瑞谦那个妹妹有关吧,他们有办法保护你吗?”
月荷轻点头,她也不知道黄金生他们能否保护好自己,但此刻她得打消薛霁的顾虑。
薛霁看到月荷的反应,叹了口气说:“罢了,你们年轻人都有理想。既然你出现了,可否让他们帮帮我?”
“大哥想做什么?”
“你们是否帮我,把这些典籍运出去?”
惠野不解,她觉得非常委屈:“这些书究竟为什么这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不顾我,不顾儿子,整日与他们为伴!”
“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无法仪而其事能成者,无有。”薛霁言辞激烈,但他尽量压低声音,以免站岗的士兵听见,“沛霖那小子,跟着他那司令舅舅,有什么危险?至于你,更无性命之忧了!”
月荷拍了拍掩面哭泣的惠野,对薛霁承诺:“这事儿我替大哥想办法。”那日《朝日新闻》的出现,让盛月荷知道黄金生那群人一定安排了上线,她只要找到上线就可以帮忙薛霁,如果找不到,她也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她虽然无法理解,但既然大哥说重要,那么她便相信大哥。
出书房,月荷转进自己和薛兆的卧室。卧室依然和往日没有区别,想必大嫂惠野一直在好好打理。突然,她想起什么,快速走进书房,从书架顶部的书后面摸来摸去,掏出那把德制勃朗宁。看到枪的瞬间,惠野吓得忙用袖子帮她盖住。月荷笑着把枪抽出来,三两下便把这枪支卸成了一个个小零件,她又将零件藏在屋子里不同的地方,并给惠野指明位置,自己把那个枪把放进和服腰带里,并约定好之后再找机会一点点把零件带出来。
手岛连中将各种原材料拿进来时,看到惠野小姐和那茶点师傅坐在餐厅聊天,惠野小姐露出小时候灿烂的笑容,这让他觉得心里舒畅了不少。盛月荷一步步教惠野如何熬制怡罗粉,手岛连中看到开心的惠野,竟然也脱下军装、挽起袖子,加入其中,帮忙转锅洗炊具。盛月荷看着眼前这皮肤黝黑的人,他的笑容如此真诚,让她不禁怀疑如此礼貌温和的手岛连中究竟上没上过战场?可若没上过战场,他的中尉又是怎么来的呢?
“哈哈哈,还得屈尊你这中队长啊,以前就是只有你最懂她!”
餐厅的三人回头,看到从屏风处走来一个留着胡茬的中年男子,他高大威猛,笑声洪亮。手岛连中见到他后立马起立立正敬礼,盛月荷认出来,眼前这人就是白川吉野了。她不自觉紧张起来,心里暗示自己:演完这出戏,就五分钟,出门就安全了。
白川吉野走近时,盛月荷脑袋里反复背着黄金生给自己安排的人设。
白川吉野笑着给了惠野一个拥抱:“生日快乐,亲爱的惠野,我给你准备了蛋糕。”
惠野身体僵硬,她此刻脑袋里只想着怎么让月荷离开:“谢谢哥哥,等我们把客人送走,只有我们一家人,一起过生日。”
盛月荷听到后,起身微微欠身,准备告辞。
“等等,”白川吉野松开惠野,回头喊住月荷,“上杉公子重金请来的茶点师傅,确实不错。”
说完便从桌上拿起一颗金平糖放进嘴里,盛月荷停在原处,不知是前进还是后退,便听到那人继续问:“白师傅师从何人?”
果然还是到了背诵环节,月荷感觉这白川吉野心思缜密,甚至可以说是多疑,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她低头回答:“斋藤先生。”话越少越安全。
“哦?大阪的斋藤先生?”说话之人语气平淡,如拉家常一般。
“是的。”月荷虽表面看起来毫无异常,但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北区西天满四丁目的斋藤先生,他近来可好?”
“37年学成后便回了国,自己跟师父的联系也不多了。”
“斋藤先生与我是旧识,他虽然瘸腿,但在厨房里总是很麻利,不知你师父的腿疾好些没?”白川吉野说着闲话,但他眼神如同猎鹰般,盯得盛月荷寒毛直竖。
这分明就是明晃晃地试探了,难道白川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抑或是白川本就疑心重,对每个接触自己家人的人都要审问一番?盛月荷回想黄金生给她的照片,斋藤先生直直站立在店铺门口,她记得后面并没有拐杖。但如果是真的腿有恙,那又该怎么办?此刻,她只能赌一把了。
“想必您记错了,师傅的腿无碍。”盛月荷说完笑着看着白川,她背上的汗不断渗出。
白川笑得瘆人:“哦!确实是记错了,那是京都的一位师傅。”
盛月荷还来不及喘口气,白川的问题又来了。
“奇怪,白师傅在大阪学做茶点,竟然没有大阪口音呢。”白川说着又抓起一把金平糖,倒入嘴里。
不妙!
那人吃着糖,嘴里也不停下:“我们日本的茶点和中国的茶点很像,其实做起来也不难。我听说江城有一家非常著名的茶食铺子,叫盛兴斋,他们家做的茶食那可是一绝,白师傅可听过?”
一切演技皆是枉然,盛月荷眼珠子在眼眶中混乱地转着,但随即定下来,转为得体合宜的笑容。若白川真想抓了她,大不了进来就抓人,何必绕圈子跟她玩心理战术?白川吉野分明看到眼前这瘦弱的女子已经被他的心理战打破,可她突然的镇定让他来了兴致,他倒是想看看这个一只手就可以捏死的“蚂蚁”究竟可以撑到什么时候。
“哥哥非要在我生日这天审问吗?”惠野拦在月荷和白川吉野之间。
白川吉野看到自己妹妹如此维护那位白师傅,便更加确信门外那人说的都是真的了。他给手岛连中使了个眼神,手岛犹豫了一会儿,一掌拍晕惠野,打横把她抱上了楼。看到眼前这个小师傅惊慌上去拦,白川笑着说:“盛掌柜不必惊慌,谁都可能伤害惠野,手岛绝不会!”
盛月荷知道,这是彻底摊牌了。她缓缓走上前,先开始腿有些发抖,但多走几步,也就镇定下来。她坐到白川吉野对面的椅子上,从茶壶里倒出一杯茶,泯了一口,说:“先生既然知道我是谁,又何必演这出戏呢?”
“哈哈哈哈,”白川吉野的笑声回荡在薛家的整个大厅,“我想看看这盛掌柜究竟是不是别人口中的能人?”
“白川先生觉得呢?是否瞧得起我这位帮手?”盛月荷把倒好的另一杯茶放在白川面前,笑着看着他。这是他们无奈之下的第二条路。
“哦?你竟然想和我们合作,为何又伪装身份?”
“想赚钱,也想活命。”盛月荷如实回答。
白川笑着转动手中的茶杯,却依然不把茶喝下。他语气中满是怀疑:“现在的江城有什么好处给你?”
“糕点本就是太平的产物,若人们都只求保命,糕点生意便难做。现如今江城内稳定下来,日华区稳定的环境是我需要的。”盛月荷说的是实话,但却违心。
“你又能带给我们什么好处?”白川继续盯着她,语气平淡,但眼神狠戾。
“江城餐饮行业的人都会给我几分薄面,普通民众也都喜欢盛兴斋的茶食,更何况我是薛兆的妻子。若一个**高级将领的夫人在你们日华区开店,不就是活生生的招牌吗?上下我都可以拉拢人心,这也是你们现在在江城最需要的。”
“哈哈哈哈,”白川吉野笑着试探,“你丈夫打我们可是不留情的,他要是知道你和我们合作,恐怕得休了你吧?”
盛月荷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贵子没和您说?我本来就是为了活命死乞白赖去他家要的一个名分。男人和钱比,还是钱更重要。”
白川听到这话,半天不开口,只是盯着对面那女子,他没想到自己半分没透露,这人竟然猜出了告密者。盛月荷被白川吉野盯得发毛,但她知道恐惧是最大的软肋,她不能让敌人看出自己的心思,她笑着歪着头,用那一双月牙眼盯着白川吉野。
时钟滴滴答答发出声音,餐厅里二人沉默对视,紧张的氛围环绕着整间餐厅。白川吉野率先打破沉默,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盛掌柜若是诚心与我们合作,我愿意帮你和上杉老板谈谈,将宾阳门那间店面分你三成利。”
“我要五成。”盛月荷微微昂起头。
“哦?你开口就要一半的利?”白川也不恼,语气平淡。
“和果子店里所有的茶点都是我做的,上杉老板可不会这茶点,没有我,他这和果子店根本开不起来。您看这五成利值不值?”
白川吉野听到这个子不高的小女子竟然真敢在他面前算利,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倒也是有理。”上杉老板在江城拿下好几样生意,他确实得压一压。
盛月荷稍微松口气,起身准备告辞。
“盛掌柜等等啊,我诚心帮您,您也得拿出您的诚意来呀!”
盛月荷听到话,又返回坐到椅子上。是啊,她侥幸了,白川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就和她合作呢?
“盛掌柜最近可与自己的丈夫有联络?”
看来这人是要利用自己扰乱军心了,这是月荷最不愿意走的一步,因为这意味着她要放弃自己爱的那个人,她喜欢看到婚书上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摆在一起。
盛月荷故作轻松地回答:“平时就不写信,你在这宅子找到过一封信吗?”
白川听后笑着把身子往后仰,看起来更轻松了:“那就更好办了,您丈夫所在的100师1153团在广西端了我们一个侦察营。”
“所以呢?”盛月荷内心高兴,但她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那些侦察营的士兵大多十几岁,远离故土,来到这里,却被抛尸荒野,多么残忍啊!”白川吉野叹息道。
盛月荷又喝了一口茶,轻悠悠地说:“别来就不会落得如此。”
白川听出这盛掌柜的不满,但他也不在意。他见过许多和他合作的中国商人,都会嘀咕几句不满,有些不被利益所诱,但这类商人在江城已经死绝了;还有一类,看到账本上不断增加的收入后,便瞬间抛弃所谓的家国之情,成为了天皇的走狗。他自信满满地看着眼前这位女掌柜,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再试一轮,就可以看出她究竟是该沦为文昌门外的死尸还是走狗了。
“我们是为了亚洲的和平,你以后就会明白。现在我需要你做的是:登报,斥责你丈夫的行为,声明与你丈夫离婚。”
“好狠的一招啊!”盛月荷在无数个夜里想到过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她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白川吉野站起来,笑着说:“合作做生意是需要诚意的,盛掌柜舍不得?”
若真到这一步,盛月荷知道,自己只能同意,但以白川多疑的性格,她若一口答应,反而显得有蹊跷。
她犹豫地说:“你可知道女子提离婚,是要招人唾弃的。你是要毁我名声啊!”
“代价不大,又如何能显出诚意呢?”白川吉野事不关己。
“我要是登了报,就是扰乱军心的罪名,出了你们的范围,我就是个死。”盛月荷说的这些都是她在夜里盘算时想到过的,这是最坏的打算,她的侥幸心理在此刻被打碎。
“我知道,富贵险中求嘛。”
盛月荷冷笑一声:“我能求到什么富贵?”
“让你在江城继续做生意,你觉得如何?”白川问道。
盛月荷大笑起来,捏起手中的茶杯就摔在桌子上:“那你还是现在杀了我吧,我背负骂名、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只是一个做生意的许可?我不干。”
白川吉野明白这是蛋糕太小,对面不满意了。
“那你想要什么?”白川也不绕弯子,直入主题。
盛月荷思考了片刻,转过身打开门进到厨房。白川吉野也不拦着,他自信这人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今天在这薛宅也是插翅难逃,若无合作意愿,那就杀人了事,顺便把头寄给他的死对头,让他也别好过。
盛月荷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罐白糖,她将这一罐白糖放在白川面前,问道:“这糖哪里来的?”
“安盛糖厂,俞家的。”白川吉野喝着茶,气定神闲。
“安盛糖厂,我要了。”盛月荷说话的声音不重,但语气很稳。
“这可是战略物资,盛掌柜胃口如此之大,不怕吃不消?”
“我会告诉你我吃不吃得消的!”盛月荷一脸志在必得的神情。
“糖厂的经营权,归你了!”
楼上的薛霁听到所有的对话,无奈叹气,他想对月荷说些什么,但门口站着的手岛把他拦在了书房内,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媳卷入其中,自己却束手无策。
下午月荷回店时,默不作声地走进了卧室,便再也不出来了。阿菊进屋时,看到月荷坐在床上发着呆,双目无神。
“姑娘?”阿菊试探地开口。
“我真的,自由了。”
盛月荷苦笑着,言语中都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和自嘲。那人说如果有一天自己有了心上人,他放自己自由。可她此刻的“自由”并非自己的意愿,他会知道吗?
距离江城一千多公里外的广西,参加完全**队校阅的第五军就地休整,100师1153团的士兵们坐在地上闲谈。
“操蛋的,团副那娘们儿写的什么玩意儿?这不是汉奸吗?”一位士兵把抽到一半的烟摁进土里。
“果然结婚还得找两厢情愿的,这父母安排的就是那些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三两句话就被吓住了。”另一个士兵接话。
“哎哟!他妈的......”两个人话还没说完,后背就被踹了一脚,他们正准备回头干架,看到自己的连长冷冷地盯着他们,两人如石头般杵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岳珉盯得人发毛,他们心虚地低头,突然“啪啪”两巴掌落在脸上,火红的印子让人疼得说不出话。
“集合。”岳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身后的副官大喊一声:“三连,集合。”
三连快速整队,看着连长旁边低着头的两人脸上的红印子,都默契地不敢作声,立正站着最标准的军姿。
“记住,我只说一次。我们的任务和职责,就是把鬼子赶出去。其他的八卦是非与我们无关,以后谁敢在背地里多嘴多舌,随意谈论长官的事,老子把他舌头割下来。”岳珉经历几年的历练,也愈发有了军人身上的杀气和不怒自威的神气,“听到了没?”
“是!”三连士兵回答的声音震天响。
营房里,路逸鸣怒气冲冲地掀开帐门,把报纸扔到薛兆的脸上:“你看看,你娶的好老婆......”
岳珉早就把报纸给薛兆看过,他自然知道报纸上是什么内容。他默不作声,只是把地上的报纸捡起来,叠成方块,放回到桌子上。
薛兆这无所谓的样子让路逸鸣更加生气,他指着薛兆骂道:“你别以为你们团校阅第一名,帮我们第五军搞了个全军第二,你就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你在前面冲锋陷阵,你那个老婆在拖你后腿啊!你不是安排他们离开了吗?她怎么在江城?”
“不是我安排,是您这位参谋长安排全军的军属离开的。”薛兆找个位置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点燃抽了起来。他抬头看着一脸怒气的路逸鸣说,“所以,这也有可能是他们编的,不是吗?”薛兆从重庆那边早就得到消息:月荷又带着阿菊回了江城。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不会叛变,也根据李韵芝的消息猜出了些什么,但他此刻不能告诉路逸鸣。
路逸鸣被他这态度气到不行,他一脚踹到薛兆腿上,大喊:“你给老子站起来。”
薛兆是路逸鸣属下,当然得听命,他明白此刻路逸鸣是以参谋长的身份了,他扔掉烟,起身立正站好。
“听着,你现在登报,跟她切割关系,这事就这么过了。”这是路逸鸣能想到最好的方法,自己部队的军属是汉奸,这仗怎么打?
“恕难从命,”薛兆违抗军令是家常便饭,但他从不会做有损部队的事,这次违抗让路逸鸣感到惊讶。
“参谋长能查出这是否是我妻子所写吗?如果是白川的阴谋呢?那么多军属在沦陷区,若一遇到这样的事就急于切割,会不会让将士寒心?”
“你和他们一样吗?”路逸鸣指着薛兆的鼻子,气愤地骂道,“你他妈是全国第一个机械化的团,你是这个团的团副。他们想方设法破坏你的军心,破坏你的定力,你不知道?”
薛兆冷笑着回道:“被破坏定力的是你,不是我。我1153团的军心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被破坏。”
“你真这么觉得?”问话的是100师的师长戴安岚。
吵架的两人立马立正,向门口的师长敬礼。
戴师长继续问道:“薛兆,你什么看法?”
薛兆冷静分析道:“我觉得这份报纸不算什么。我相信我夫人,她是内心有大爱的人,就算这文章真是她写的,也不会影响我对她的看法。”
“你这少爷真他妈天真,”路逸鸣骂完又冷静劝解道,“我相信盛月荷心中有大爱,但她那么瘦弱,日本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他们若是逼她就范呢?”
“她不会。”薛兆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月荷就像野地里随风而起的雏菊,看似柔弱,但极有韧性。她内心比我还要强大,即使我屈服,她都不会屈服。”
戴师长看着眼前这位六期学弟,学弟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那么柔软动情。
“你担心吗?”
“我担心,”薛兆坦白,“我觉得她可能自己有什么盘算,我担心她有危险。”
戴师长认真分析:“如果你的夫人有自己的盘算,那么她此举也是在顾及你的安危。这样,她被迫做任何事,都与你无关了。”
“我知道。”薛兆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湿润的眼眶。
“你能救她唯一的方法,便是登报与她离婚。”
见薛兆不解,戴师长继续解释:“白川这法子就是想试试你是否有软肋,可显然,被他试中了。”
薛兆听到这话,不敢抬头,盛月荷确实是他的软肋。
“但你不能让他试中。”
戴师长这话倒是点醒了薛兆,如果遇到这样的事,他都不登报离婚,那就是明晃晃告诉白川吉野:他舍不得自己的妻子。白川若品出这点,月荷只会过得更难。
路逸鸣看着薛兆的样子,像是缓和了不少,犹犹豫豫地说:“我去请记者过来。”见薛兆不做声,便出去吩咐工作安排了。
只有两人在帐内,戴师长问道:“阿兆,若有一日,你不得不面临选择,你是选择情爱还是家国?”
薛兆低头,任由眼泪掉入黄土地里。
“我戴某人选择家国,愿为世间有情人铺就安稳之路。”
片刻后,薛兆整理好心情。他擦干泪水,抬头眼神坚定:“若非得选择,我的使命是为国杀敌,待祖国不需要我,再去九泉下与她相见,请她原谅。”
戴师长拍了拍薛兆的肩膀,眼神复杂,他欣慰这位学弟有着拳拳爱国心,但又心疼他要面临两难抉择:“学弟,记住你的使命!我相信,你的那朵雏菊,依然会迎风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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