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银行员工宿舍302卧室里,薛沛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盯着顶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挂着的是一朵倒吊的莲花,它开得很含蓄,每一朵花瓣形状亮度均匀,没有一片拔尖,没有一片落后。那莲花灯一闪一闪,如同薛沛霖的心,一跳一跳地。他望向四方,除了那莲花灯赏赐的一点光亮,其他地方一片漆黑,时不时探照灯的光打到窗子里,又逃走,就这样循环往复。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叶孤帆,被困于茫茫大海,找不到航向。
他在日军进城第一天就被白川吉野的人找到,手岛连中称呼母亲为小姐,并告诉他母亲是他的救命恩人。在那之后,他又莫名其妙生了一场重病,在床上躺了一月之久。生病这段时间,都是井村予几名卫兵轮流照顾他,再就是手岛每日来看望他,白川吉野时不时也会来,但母亲却从未来看过他,这让他很失落。
醒来后,白川安排他参加一些军事区内的聚会,其余时间他都和金城银行里的陆军待在一起,手岛说成年人就该远离父母,开启自己的一番事业,沛霖觉得有理,但他的事业为何呢?他要打鬼子,可醒来后的江城让他感到陌生,当初高喊抗日的人如今却变成日本人的盟友,原来与家里有生意往来的一些人和日本人相谈甚欢。屠杀、辱虐都不存在于这一片军事区,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到了另一个时空?
井村在沛霖康复后,总拉着他一起玩耍,他本来很讨厌井村,这个会说中文和英文的人细心照料他,让他感受到关爱,自己也慢慢接纳了这个日本人。沛霖每天借着玩耍寻找欣然的影子,可找遍了整个军事区都没看到她。现在,他开始想看看军事区外面的世界,也许欣然在界外。但手岛告诉他,自己的病有传染性,军事区里的人打了疫苗,可以抵抗得住,但军事区外的人没有,所以他出去会害了别人。
他的思绪又回到白天的饭局上。俞叔带着张学理和舅舅同桌畅饮。张学理刚从急救病房刚捡回一条命,按理说应该好生休养一番。可那人即使伤到如此地步,拄着拐杖也要来吃这顿饭。饭桌上一派和谐,众人举杯高呼“大东亚共荣圈万岁”。舅舅在饭桌上说:“我们不是为了侵略,是为了解放、为了拯救。你们的民主自由只有在我们天皇的光辉下,才能熠熠生辉。特别政府就是天皇给予这片土地最大的恩赐和光芒!”
“干杯!”
薛沛霖听不懂那些话语的意思,也搞不懂那些人的行为动机。俞叔为抗日捐过款,可为何也坐在这饭桌上高呼万岁?张学理的父亲被尊称为“江城之父”,他的父亲为江城百姓付出那么多,他应该也是为江城百姓着想的吧,所以他才能成为特别政府的市长?可市长为什么对舅舅点头哈腰、满是谄媚的语气?最让他困惑的是俞叔说的那句话。他趁着饭桌上大家相互敬酒寒暄的机会跑到俞子安身边,问他是不是因为打了疫苗才能进军事区?俞子安笑着摇头,并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三个字--“通行证”。
所以让他们能够进出的不是疫苗而是通行证?
“咚咚咚......”薛沛霖的思绪被带回屋内。
“进来吧。”薛沛霖知道敲门的一定是手岛连中,他每晚都会来看望自己,和自己谈心。
手岛温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的面部下半部分和惠野小姐一模一样,让他总想起那时候的小姐。那时的她只比现在的James小几岁,就是用这张嘴和父亲大哥争论,坚决要离开自己的国家。小姐走后,他在那海边站了整整一天,以为永远也不会见到这个人。骑马踏进江口县地界的那天,他一眼就认出这个少年是惠野小姐的儿子。那个少年和小姐长得如此相像,只可惜他的血液里流着一半低贱的血,这是他对这个少年最大的遗憾。但即使如此,这个少年身上的血性正是白川家族身上的灵魂。
从那时开始,他就下定决心:帮助主人,让他成为白川家族优秀的继任者。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盯着我?”沛霖感觉不自在。
手岛笑了笑,把一盘日式点心端了进来,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和沛霖聊天:“你和小姐长得真的很像。”
“母亲还好吧?”
手岛把盘子里的点心一点点放在桌上,笑着说:“惠野小姐很好,他们那边的疫苗还没到,所以还无法安排你们见面。”
薛沛霖无奈地躺到床上叹气。
手岛看到沛霖这样,笑着拿起一颗金平糖放在沛霖嘴边:“尝尝吧,你母亲小时候最喜欢的。”
沛霖拿起金平糖放进嘴里,那颗糖入口即化,润入喉中。于是他坐起来,拿起桌边的大福饼尝了尝,红豆馅入口,让他瞬间想到北京路那间茶点铺子。盛兴斋的红豆馅有自己的特有秘方,是任何店都模仿不来的,这红豆馅的味道让他不禁对做点心的人好奇。
“好吃,江城哪里有日式点心吗?”沛霖不经意问手岛。
“一个日本师傅做的。”手岛自然而然地说谎。
“点心用日语怎么说?”沛霖举起大福饼好奇地问。
“和果子。”手岛回答,他有些吃惊James今日竟然愿意了解日语了。
“和果子...和果子...”沛霖不断重复。
“这几天四处转了转感觉如何?”手岛连中和往常一样拉着家常。
沛霖把疑惑放在心里,开始分享自己的想法:“我们去了你说的那个帝国小学,里面确实很多中国孩子在上课。可我有个疑惑,他们为什么都在学习日文?我都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
“我学中文,他们学日文,这就是你说的文化交流。”手岛笑着回答。
薛沛霖觉得他说的似乎有理,又想起自己同学的嘱托,忙帮忙问道:“我有件事需要拜托你,帝国小学的李老师是我的同学,他求我帮他办两张通行证,让他把......什么区?哦,难民区!他的妻子在难民区,也是我的同学。他希望能让他和妻子回襄阳看望家中老人。”沛霖对手岛说出自己的请求,想了想,他还是问出心中疑惑:“难民区是哪里?通行证又是什么?”
手岛低头想了许久,笑着抬头说:“帝国小学的李绘树老师对吧。放心,我会帮他。至于你说的难民区,是我们收治无家可归的流民所划分的区域,那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得了传染病的,需要我们进行药物治疗,但药物有限,治疗需要时间。而有了通行证就代表你身体健康,是安全的。”
“那我现在已经好了,可以拿到一张通行证吗?”沛霖兴奋地抓住手岛的袖子。
“还不行,你的病还有传染性,等传染风险完全消失了,我会给你。”手岛连中知道James心里依然隐藏着对中国人的情感,这种情感就像是病毒一般,会让他难以继任白川家族的大业,所以他要把他和那些依旧抵抗、没有任何用处的中国人隔绝开来,让他接受大日本帝国的教育和感化。
不经意间,手岛连中换了话题:“这几天还见到了什么?”
“我们昨天还去了田老板的铺子。”沛霖不动声色地分享所见所闻,但他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
手岛记得James提起的田老板,是在亲善慰问会上跑出来问他能不能帮忙修铺子的老人。
“他的铺子修好了吧?”手岛说话笑吟吟的,天然给人一种亲切感。
“修好了,可他们怎么没营业?”沛霖不解。
“那谁知道呢?可能是有更好的生意?你要知道,特别政府即将成立,赚大钱的机会多得多,可比这小铺子划算。”
......
薛沛霖和手岛谈了一个多小时,在手岛的描述下,整个江城在变得越来越好,特别政府建立后,他们把统治权交还给中国人自己,而他们会大度的帮助中国人把江城建设的越来越好。薛沛霖隐隐觉得手岛的话里都是漏洞:若难民区的人得了传染病,那自己也应该在难民区,而不应该在此。俞子安没有打过疫苗,可他也是拿通行证进了军事区。大福饼里的红豆馅分明只有可能出自盛兴斋,可他却说是日本师傅制作的。
他觉得手岛在很多事情上对他隐瞒了,可他完全无从证实。
薛沛霖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走出军事区,先找到做这茶点的人,他笃定:这人一定是月荷嬢嬢。
手岛拿着空空的托盘走出房门,笑着道别后轻轻关上房门。门口的卫兵井村予很识趣地接过托盘,跟在手岛连中后面。
“中队长,我们要这样伺候这小子到什么时候?”井村予小声发泄不满,他实在不愿意伺候这个贱民。
手岛回头用眼神警告他,他心虚的低头。
“不论如何,James身上流着白川家族的血,‘小子’这词可不是能从你嘴里说出的。”
“是。”井村立正答应。
“我看在柴山长官的面子上今天给你分析分析,希望你迅速成长起来。我们打江城的时候,可是计划三个月占领全国。可我们打了多久?又耗费了多少?35万兵力、120艘舰艇、300多架飞机,连学校军训用的步枪都征调过来了,原计划20天的仗打了4个月之久,说明他们没那么好打,我们得换方法了。光打不行了,我们得就地获取物资、财产,这才能供我们进一步往西进攻。James在江城长大,他对这里比我们了解的更多、更细,而且他与大将有天然的血缘关系,如果把他培养好,那就是我们的尖刀,你不能小看这个人的作用。”
井村听完手岛的话后,深感惭愧,他在手岛面前下定决心,一定好好完成任务,绝不抱怨。
手岛连中看着眼前这个刚从国内军校毕业的年轻人,一脸欣慰:“中国有本古书,《三十六计》,读读对你有益。”
“是!”
人都走后,薛沛霖躺在床上继续盯着那朵倒吊睡莲,关灯后视线不佳,他只能看着这朵睡莲不断随着探照灯的光线,变着明暗交界,他每次盯着亮的那一部分,一直盯着,直到视线渐渐清晰,一整朵睡莲印在他视线里,他知道自己该起床了。隔壁房间的日本士兵们也开始洗漱准备晨练,他打开门拉着一日本士兵问道:“和果子...和果子...”他不知道其他的话用日语怎么说,只能不断比着大拇指。
那日本士兵竟然理解了他的意思,用日语说道:“哦!你是说哪里有好吃的和果子店吗?南江县宾阳门那边有一家。”
薛沛霖听不懂其他的话,但他听得懂“南江”、“宾阳”这两个词,就这两个词完全足够。待到这一层的日本士兵全部离开,他偷偷溜进一间屋子,果然从里面找到了一套深黄色的军服。他忙换上军服,混在下一层的士兵中往楼下跑,跑到宿舍前的空地上学着他们的样子快速跑向队伍。跑的过程中,他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但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跑得慢就别挡路。”一士兵用枪把他推开,从他旁边经过。
枪!薛沛霖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没枪。如果没枪,他一定会露馅,这该如何是好?正想着,从宿舍另一个大楼里冲出一些深黄色军服的士兵,和他一样没有枪,他赶紧趁乱混入其中,幸好没人注意到他。长官在前面说了些什么,他一句没听懂,只知道学着旁边的人吼,跟着前面的人走。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一小平房前,排队进去,里面的长官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把枪。薛沛霖拿着这枪端详了半天,他太熟悉了,这把枪欣然爷爷家里有许多,那是汉阳造。这种枪是在北江县的兵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可中国兵工厂里制造的枪怎么会到了日本人手上?
其他领导枪的日本士兵喜笑颜开,但从他们生疏的样子来看,他们对这枪并不熟悉,薛沛霖推测这些应该是新兵。后面发生的事果然应证了他的猜想,这些新兵被分配到配枪的各个队列里,薛沛霖盯着前面卡车上“南江县”三个字,混在了那辆卡车后面的队列中。长官又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后,这条队列全部登车,卡车从金城银行侧门出,穿过军事区,换船、再上卡车,穿过中和门,进入南江县内。车上的人按顺序下车,按分配开始巡逻。薛沛霖跟着老兵走,不论他们说什么,他都是“对、对、对”地回答,老兵以为是新兵过于紧张,便没多注意。不一会儿,老兵觉得不适,便用日语说了句什么就往一间日式餐厅跑去,薛沛霖跟去才知道他刚刚日语说的是“拉屎”。
他心里暗自庆幸今天运气大好,这老兵说的这句日语给了他离队的机会。巡逻至宾阳门附近,薛沛霖学着那老兵说了一句,便也跑向一间日式餐厅,跑得太快没注意,和一个年轻人撞得满怀,那年轻人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马路上,将手上提着的三文鱼摔在地上。餐厅里老板踏着木屐跑出来,看到地上被摔坏的三文鱼,拿着木屐就冲着那个年轻人的脑袋打了下去:“你这个贱民,我好心留你一命,你却这点事都干不好!”
薛沛霖正想上前去拦着这位老板,后面的老兵把他拉到身后,拍了拍老板,示意他停手。沛霖松了口气,觉得日本人还是有好人的,眼前这老兵就很善良。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震惊,只见那老兵快速将子弹上膛,用枪抵着那个年轻人的眉心。薛沛霖愣在那里说不出话,仅仅只是不小心撞了一下,就要结束这个年轻人的生命?他上前摆手,一个劲用简单的日语重复“没关系、没关系”。
老兵见状,生气地大喊:“这些贱民就是臭虫子,你要是心慈手软,死的就会是你!拿枪,你杀了他!”
薛沛霖听不懂他说什么,但那个老兵的眼神和面部表情让他知道,刚刚以为的“善良人”是在逼他杀人,薛沛霖放下枪,后退几步,他不想这个人死。
“混蛋,动手啊!”
见老兵继续逼迫,沛霖将汉阳造上膛,他决定豁出去了,今天就先结束这老兵的命。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薛沛霖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但那声音竟然说的是日语。
“请住手,这位年轻人为我们整条街服务,如果他死了,谁为我们搬运货物?”
薛沛霖回头看到月荷嬢嬢的瞬间,眼眶湿润,但他忍住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这位漂亮的娘子从哪里出来?”老兵上下打量着身穿中式服装的盛月荷,那眼神让人厌恶,他的手不自觉地朝盛月荷的脸摸去。
“啪”地一声响,盛月荷的一巴掌让那老兵愣在远处,回过神的他恼羞成怒。
“你的言行举止让我觉得不舒服了,要不我让上杉先生来给你上上课,还是请你们的白川大将?”盛月荷一字一顿,用日语将那老兵怼得哑口无言。
那老兵听到眼前这人一口流利的日语,把上杉老板和白川大将都搬了出来,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忙收枪低头认错。
盛月荷见这老兵态度变化,她也缓和语气,笑着说:“不过上杉老板最心疼各位辛苦的巡逻队员了,我去店里拿点点心给各位,麻烦各位帮忙分给巡逻队的各位兄弟,以表上杉老板一点心意。”
众人点头致谢后,月荷转过身子问沛霖:“这位小兄弟,请您随我去取一下?”从盛月荷的眼神中,沛霖知道那是意识自己跟着走,便点头跟在了自己嬢嬢的身后。
进到和果子店门口,沛霖才想起手岛说的传染病这事,如果是真的,他不愿意传染给月荷嬢嬢,于是他低头站在和果子店门口。盛月荷回头看到犹犹豫豫的薛沛霖,感到疑惑:“怎么了?”
“我可能......有传染病。”
“谁说的?”
“手岛。”
盛月荷这才明白:手岛连中根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甚至比那些凶残的日本低级士兵更可怕,因为他会蛊惑人心。
“他怎么跟你说的?”盛月荷走到沛霖身边,轻声问道。
“他说我的病会传染人,所以只能待在军事区,因为军事区的人打了疫苗......”沛霖快速简要地把手岛告诉他的话转给盛月荷。
盛月荷还没听完就打断了沛霖的话,她双手握住沛霖的肩膀,抬头看着这个少年:“他在骗你。军事区是他们驻军的地方,没有通行证进军事区,会被杀。难民区是大部分江城人呆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没有任何人权,随时都有可能会死。我们这里是日华区,是日本人做生意的地方,这里的华人没有日本人背书,依然会死。手岛这样说,是想断你出军事区的念头,好从思想上完全控制你。”
薛沛霖摇头:“嬢嬢,我不明白。手岛对中国人非常友善,他们在军事区建立学校,教孩子们识字。而且他们马上要设立特别政府,让张学理做市长,咱中国人自己治理自己的土地。还有井村他们,他们带我去的地方,大家都热烈欢迎他们,小孩子也愿意和他们玩。连俞叔还有那些曾经和你做生意的人,现在都和他们合作,嬢嬢你不也是和他们合作吗?为什么他要骗我?”
盛月荷没想到仅仅几个月时间,沛霖就会受到手岛连中如此大的影响,她想起手岛那礼貌和善的笑容,瞬间汗毛竖起。但时间有限,巡逻队很快就会再转回来,她必须在短暂的时间内点醒沛霖。
“沛霖你先进来听我说。”她直接把沛霖拉进店子后,便快速拿起食盒,把货柜上各类日式点心往盒子里装,嘴上不停地劝解起来:“你身边的日本人都在演戏,他们都只是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
“怎么会?手岛给我看过他为母亲拍的很多照片,他说母亲是他最亲的人,他不会欺骗我,而且......而且我也亲眼所见了啊!”
月荷停下手中的活,上前抱住一脸疑惑的沛霖,郑重其事地说:“一叶障目,沛霖,他们为你营造了一个梦幻泡影,目的是让你为他们所用。你得把它给戳破了,才能看清真相!”
“舅舅说他是来拯救我们、解放我们的。”薛沛霖把白川说的话转述给月荷。
“他们走近了!”阿菊在门口看着巡逻队的人从街道的尽头又返回来。
盛月荷知道没有时间了,她快速把食盒盖好递给沛霖,问出那个关键问题:“欣然找到了吗?”
“还没有。”沛霖神情失落。
“你找了哪里?”
“还有两间铺子就到了。”阿菊站在门口,回头小声报告。
“军事区。”
“也许,她根本不在军事区呢?”
沛霖眼神闪躲:“那她在日华区吗?”其实他想的是另一个区,但他害怕说出那三个字。
“我在日华区找欣然,另一个区咱们再想办法。”
沛霖点头。
巡逻队的脚步越来越近,盛月荷急忙嘱咐沛霖:“沛霖,记住,只有中国人才是中国的救世主,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是我们的救世主!”
薛沛霖提着食盒回到队列中,一切正常,他幸运地没被人发现破绽,成功回到302卧室,悄悄把身上的军装和汉阳造藏了起来。夜里送走手岛,他躺到床上,探照灯依然按时到访他的窗边,又快速离开。他回想盛月荷说的“一叶障目”,所以他看到的一切都只是那一片树叶而已?他回想自己醒来后,除了这次,其他时候出去都是井村那群卫兵或白川带着。而每次出门,都是提前一天他告诉他们自己想去哪里,然后这个想法一般不会立刻成行,一般是在第二天或几天后才能成真。今天他自己走出军事区,看到了和军事区不同的场景:原本宾阳门里的那条正街上,都是一些传统的中医店铺,可这些中医店铺大多变成了大烟馆,少数一些变成了日本人的店子。那个日本老兵根本没有把中国人的人命当命。
又是一夜未眠,薛沛霖和昨天一样混在新兵队伍里,站在宿舍前的空地上。今天和昨天不一样,长官没有将新兵分到各个队伍中,而是让他们集中登上一辆卡车。卡车经过军事区的关卡,一路往东出了江口县的界。薛沛霖坐在卡车中,看着橙红色的太阳渐渐变得越来越亮,路边的断壁残垣逐渐变成荒芜一片的田野,大马路也渐渐变成乡间小道。薛沛霖知道,今天再去宾阳门是不可能了。他还有很多疑惑的地方,但只能再次寻找机会去宾阳门了。大约过了30分钟,车里的人隐约闻到刺鼻的腥臭味,随着车往前走,那臭味扑鼻而来,让车上的人忍不住都吐了出来。长官看到自己的新兵如此脆弱,破口大骂。众人立马坐好,即使早上吃的食物从胃里呕到口腔里,也被他们活活再吞进去。薛沛霖看见他们的样子,也只好忍住恶心,不敢有多的举动。车在小道上左弯右绕,转弯处被炸塌掉一半的雕花牌楼让薛沛霖有印象,他以前跟着穆老三来过这地方----鱼门乡。
车到雕花牌楼处停下。长官下令,车上的新兵按顺序快速跳下车排成队列。长官说的话薛沛霖一句没听懂,只看着人群朝前方田野中心行进,他看着远处站着许多身穿深黄色军服的人,跑着跑着离他们越来越近。他看到领头站着的人竟然是昨晚卧室里见过的手岛连中。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这鱼门乡做什么?
薛沛霖经过手岛时,特意压低帽子,快速跑了过去。他跟着前面的新兵跑向田野中央,才发现中央被挖出一个直径约二十米的坑。新兵按照命令,在距离这大坑两米处,围坑而立。薛沛霖抬头往坑里看的瞬间,他的身体已经止不住地颤抖,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死人。
那些尸体密密麻麻堆叠着一层又一层,最下面的肉身已经腐烂,只剩下不完整的尸骨。尸骨上是半腐烂的尸体,那些人血肉模糊,有的脸上被刀子划得面目全非,有的光着身子,却没有胳膊没有腿......白色的蛆和黑色的苍蝇是这尸坑里的主人翁,他们疯狂地在这上千尸骨上开着盛宴,最上面苟延残喘的人成为他们盛宴的大菜。
薛沛霖看着那些尸体,感觉有人捏着他的鼻子,让他无法畅快呼吸。他本能张着嘴,任由那恶臭的血腥气从嘴里传到胃里,他眼睛里的泪水早已无法停止。周围忍不住呕吐的新兵被长官赏了几个大巴掌后,没有人再有多的举动,新兵围着尸坑,站立等待命令,大坑的边缘围圈跪着的那一群人也在等待着命令。
“各位新兵,你们是伟大天皇的子民,天皇让我们进行这场荣誉之战,你们看!这就是我们的战果!我们为自己感到骄傲!”新兵长官大声说道。
“那么你们这批新兵呢?你们准备如何面对?看你们一路上的样子,这点场面就让你们如此害怕,你们这些胆小鼠辈,怎么配称天皇子民?”
“不,我们不是胆小鼠辈!”新兵中有人大声反对。
“那你们是什么?”
“嘭”的一声,那个新兵用汉阳造将坑前的活人杀死,大声说道:“我们是勇猛的战士!”
薛沛霖看着那人直挺挺摔进坑里,重力作用下,在坑里转了几圈,掉到最中间,一瞬间,活蛆和苍蝇爬满军事区田老板的那张脸。
其他人在这位新兵的鼓舞下,纷纷举起枪,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阵枪声,芝麻店的赵老板、茶馆的钱小姐、码头上给他挑过行李的挑夫、街上给他擦过皮鞋的那个八岁男孩、载过他的黄包车夫......还有一张张熟悉却不知在哪见过的脸,他们本是活人,却在阵阵枪声中断了气,和尸坑里的死尸合为一体。
“你在干什么?混蛋!”
薛沛霖望向四周,所有人神情异样地盯着他,他的正前面跪着唯一一个活口,那背影他熟悉,那是他的同学李绘树,是手岛连中说过会给通行证的人,他应该和妻子在去往襄阳的路上,他从刚刚倒下的人群中看到了他妻子的尸体,那也是他的同学。
薛沛霖还未回过神来,一个深黄色军服的人举着枪快速走近薛沛霖,推开他,一枪结束了李绘树的一生。手岛连中收枪回头对上薛沛霖的眼神,那眼神如刀子般割在手岛连中的脸上。他看到James充满仇恨的眼神,暗自抽了口气,战场上短兵相接时,对手就是这种眼神,这种恨不得把自己抽筋剥皮的眼神。
薛沛霖抬起枪就要往手岛连中头上杵,可他怎么会是这个中队长的对手,几招下来手岛就把他的枪卸下,命令几个士兵控制住他,把薛沛霖捆绑着送上了车。
夜晚,手岛连中把白天发生的事情报告给白川吉野。白川吉野在屋内踱来踱去,说:“我以为他骨子里流着我白川家族的血液,也是敢打敢杀。如今却如此不堪用。”
手岛为James辩解:“James白天拿枪的样子,有几分您年轻时的影子。我想他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还不习惯。”
白川吉野说出自己的疑虑:“若只是害怕,倒好解决。可如果没站对位置,那就难办了。”
手岛还想解释些什么,白川摆手,让他不用多说了。
“我们下一辈只有这一人,本想培养他继任我的位置。但如果......"
白川犹豫一下,最终下定决心,告诉手岛自己的想法:“如果这把刀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能除之。”
手岛在白川面前立正站好,郑重许下承诺:“请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让小姐的儿子成为您手上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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