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军军官学校一号宿舍楼203宿舍里,几个步兵科的学员正在休息。宿舍的门猛地一下,被一脚踢开,里面歪躺着的士兵们连忙立正站好,他们眼睛偷瞟着自己的床铺,观察私藏物品是否有藏好。进来的是六期学长,他眉头紧锁,眼睛如刀般扫过每个人的脸。
“李正!”“到!”
“颜行峰!”“到!”
……
连点了四人后,学长头也不回地出门往前走,四人便茫然跟着走了出去。
李正盘算着最近几天以来做的事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最近犯了什么大错。他们一行四人跟着走到了军政课教室里。学长命令他们横站一列,自己也对立着立正站好,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问道:“你们七期的,总觉得自己不可一世,无人能敌,今天给你们任务,敢不敢接?”
“什么任务?”问话的是颜行峰。
“抓人!”
“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学长回答道。
“好人为什么要抓?”
“好人教人反党,抓不抓?”
“那就是坏人!该死!”颜行峰眼神坚定地盯着眼前的学长,最后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南京城已是春意盎然,即使是凌晨也可以闻到花草叶子的香味以及泥土的芬芳。经过秦淮河时,暗自执行任务的四人听着河岸边楼上传来的歌声,咿咿呀呀地唱着送别情人的曲子,很是悲伤。正在叹气的李正被学长一巴掌打了过去,“他妈的!老子都没叹气,你还有心思叹气,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这一下可把李正打醒了。
李正跟着一行人左弯右绕地潜行到一巷底民宅处。
那是一间破旧的平房,外墙的墙面早已掉得斑斑驳驳的,看起来确不像有人住。颜行峰凭借出色的暗袭能力,顷刻间便翻上围墙,悄无声息地蹿进了院子。他悄悄地把门拴打开,放同伴进来,然后飞快地蹿到窗边,透过层层密封的窗户纸,依稀看到里面有火光。察觉不妙,他一脚踢开屋门,眼神飞快瞟到了角落床沿歪坐着的一个人,一把端起手上的枪,对准了那人。李正看到这人旁边的火盆里还在烧着什么,连忙端着一盆水扑灭了火,可已是枉然!被枪指着的人歪坐在地上,身上的衬衣早已旧得发黄了,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他抬头看到门口进来的那位穿着灰色军装的人,笑着说:“是你啊!”
这下让李正和颜行峰面面相觑,学长竟然认识这个人。率先反应过来的颜行峰一脚踹向这个人,大喝一声:“闭嘴!让你说话了吗?”屋里这人一下又倒在了地上,他大笑道:“兄弟,步兵科的吧?白震鹤果然不带孬兵!”颜行峰一听这人竟然直呼老师名字,气得上去就要打人。学长一把拦在颜行峰面前,眼睛盯着眼前的人,眼神复杂,依然读不出情绪。
半晌,只见学长开口道:“兄弟,我会让你死得舒服点的!”
“谢了,路大哥!”这位阶下囚依然淡淡地笑着。
来人把犯人压入了卫戍司令部,回校的时候李正和颜行峰看到路逸鸣坐在宿舍门前的大槐树下。只见学长眉头紧锁,手里夹的烟早就烧到了屁股头,但抽烟之人毫无察觉。抽烟本就违背纪律,两人只好偷偷装作没看见就这样走过去。可坐着的那个人没让他们走,对着他们竖了个大拇指:“今天表现不错!”
两人忙立正站好,给学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虽说今晚立了大功,但说话的人脸上看不到一丝高兴的表情。那人似乎被抽魂了般,东倒西歪地站起来,眼睛看着这两个比他小点儿的学弟,手指着在两人面前左右晃着,歪着头问道:“兄弟?”
“情同手足!”两人齐声答道,相互对视着笑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情同手足!”路逸鸣大笑道。
“你们知道今天抓的那人是谁吗?”路逸鸣靠近两个学弟,用只有三人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但他似乎没想人回答,又指着自己自答道:“我兄弟!”路逸鸣笑着,但脸上的笑很勉强,如同秋日里风干的树叶,毫无生机。
“我来南京认识的第一个人。我身无分文时,他给了我一块银元,是那一块银元才让我能活着,活到今天!”路逸鸣笑着,但眼泪早就止不住了。
“活到今天,把他,抓了!”他继续指着自己,痴笑着说。半晌,低头又小声补了一句:“我是个烂人!”
“不,学长!你为了校长的宏愿,为了党国的利益,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是好人,是英雄!”说话的是颜行峰,他铿锵有力地说着。
“可能最后见到您,也是这位义士最好的安慰吧!”李正缓缓地说道。
“哈哈——!”路逸鸣大笑一番,这笑声让李正觉得有些可怕,接着他说道:“我是英雄,他是义士,那我们究竟谁是好人?”
“当然是您!”颜行峰忙着回答,路逸鸣知道这小子说的是内心真实想法,并非阿谀奉承。而一旁的李正想了很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路逸鸣看着李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子!以后就不要在外人面前谈“义”了!”说完转身走过两个学弟,径直向宿舍内走去,留下两个七期学生愣在原地。不一会儿,上到楼道里的路逸鸣又回头指着其中一人说道:“颜行峰,毕业后卫戍司令部报到!”
第二天,南京街头巷尾都传着一个秘密:中央军校大名鼎鼎的战术教官,校长的亲信——白震鹤,派人把自己的亲儿子抓了!听到消息的薛兆忙丢下刚做好的早餐,军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冲到了学校,径直往白震鹤的办公室去了,可刚走到门口,就被路逸鸣拦住了去路。
“你别掺和进来,这里没你的事!”路逸鸣低声对薛兆说。
薛兆一把推开路逸鸣,指着他大声质问道:“是你吧!是你抓的吧!除了你没别人了!”
路逸鸣低头不语,手上动作还是拦着薛兆。
“老师疯了!你他妈的也疯啦?”薛兆大吼。
“老师现在不想见你,阿兆,你回去吧,毕业考也考了,你回去放假避一避!”路逸鸣声音依然很小。
“老子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老子还没毕业呢!放什么假?避什么避?老子今天就问问:什么时候咱军校还教咱们抓自己兄弟、自己亲儿子啦?”
“薛务观!你别跟我犯浑啊!你再往里闯,我立马派人把你压了!”
眼见两个人就要打起来,办公室里的人打开了门,“逸鸣,让他进来吧!”
薛兆望着眼前这个人,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黑眼圈早就挂到了眼下,前几日还板直威武的恩师早已变成了一个无助的老人,他弯着腰缓缓地走近房间。
薛兆的话憋在心口,想说却说不出来了。
“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这个花白的老人首先开口了。
“老师,我不懂!”薛兆直立地站在办公桌前,沉默很久回出这么一句话来。
“景桓,你太天真,天真好,但有时候太天真也不是好事!”
“我不懂!”
“你记得小时候吗?我教你们打枪,你小子,一发即中!我那怂小子怎么都不敢拿枪,气的我啊,甩手给了他几大巴掌。你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吗?发狠地看着我,那眼神活像一头狼崽子。卯足了劲儿往我肚子上撞,结果力道不够,自己摔了个大跟斗,手磨到地上的石子,磨得都是血呀!这孩子,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流!”
白震鹤想起自己儿子小时候的模样,笑了笑,转而继续说道:“但我心疼啊!我心疼啊!不惑之年才得的独子,怎能不疼啊!”薛兆第一次看见老师像孩童般抹着眼泪,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他是我白震鹤的儿子,我不抓他,其他沾亲带故的,是不是都不能抓?校长的事儿如何办得成?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亲眷贵属吗?”
“老师,您不方便,我想办法!”薛兆低声说道。
“胡闹!你是心有理想的人,我不能让你放弃理想救我儿子呀!”白震鹤双手捏着薛兆的肩膀,看着这位得意门生。
“理想?身边人都保护不了谈何理想?”
“你不要跟我犯浑!如今内部斗争不断,军阀也未除净,日本在东北、山东不断有动作,其他地界的洋人都虎视眈眈,还不等你们抵御外敌,就一个个都这样没了?我不能让我一个个统兵帅将的学生都卷到这里来,所以这事儿你不要参与进来,你的战场不在这儿!”白震鹤劝说道。
“我是兵,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机器!”薛兆辩驳。
“军人就是尖刀,你刀锋厉害,就面向你的敌,而不是在这泥里耗尽才华!”白震鹤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泥里没你的敌!”
“虽无敌人,但我要救人!”
“路逸鸣!”白震鹤也知道这薛兆说不通了,只得用最后的方法保护自己的学生了。
“到!”
“步兵科一队二班学员薛务观,不服军令,抓下去关禁闭一周!”没等薛兆反应过来,白震鹤的命令已下达,路逸鸣带着六个卫兵冲进来,不等薛兆反抗,就拿绳子一把捆住,抬起来送到了禁闭室。
白三民被抓就如掉入玄武湖的一粒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让平静的湖面起了波澜!这变化让人措手不及。
盛月荷第一次觉得这南京城是如此的陌生而可怕,过去还是笑脸相迎的人,如今却纷纷刀剑相向。她不知的是这一切的源头仅在于一位军校学生暗中向校长递交的一份名单,名单上有陆军军官学校成绩优异的学生,也有南京各所学校的大学生、中学生,这给当权者敲响了警钟。
大家以为白三民事件只是一个事情的结果,殊不知这只是开端而已。
除夕夜那日有说有笑的那群人,如今却在一瞬间划分了阵营,被打成了散沙:自己的丈夫被关在军校的禁闭室,不知生死;她口中的义士被自己丈夫的好兄弟抓走;君仪和金生两人赫然在捉捕名单上,不见踪迹;而本为民党的亭兰竟也被带走。她和韵芝两人眼看着自己的朋友们逃的逃,抓的抓,这才知道报纸上那些争斗竟然离自己如此的近,而她却毫无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准备好吃食到军校门口等着,等着自己的丈夫出来。
卫戍司令部的审讯室内,南京人张耀身穿军服,大踏步走进来,军靴落地的声音掷地有声,给审讯室更添一份阴冷之感。张耀瞧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眼神露出一丝不忍,一秒不到,便立马收回,变成了冷漠的神情。
“说说看,你线上人是谁?贺君仪?”他的语气出奇地冷静,冷静到让人无法看出眼前这位被绑在架子上的是他已订婚的未婚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被绑的人冷冷地回道。
“你明知她是上了名单的,还把她藏在你家,谁能说你不是同谋?”
“哼,你还是我未婚夫呢,你也是同谋吗?”
“苏亭兰,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治你!”张耀一把抓住被绑人的衣领,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人,他似乎早已忘记自己曾经是如何爱护她的。
亭兰缓缓地抬起头,她穿过凌乱的头发,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那是她从小就芳心暗许的人,是她在父亲面前发誓非他不嫁的人。她不管其他的,也不管什么党,什么派,此刻她只想这个人是相信自己的,至少他是相信自己的。眼前的男人看着自己未婚妻的眼睛,依然是心软了。
“阿耀!她是我的朋友,我要救我的朋友,就像你小时候救我一样。不是信仰相同才知救人的。阿耀,你信我吗?”亭兰恳切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你呢?你的选择又是什么?看到我来的时候,你还是放她走了,不是吗?”张耀神情有些缓和,他轻轻地帮眼前这个人抹去脸上的血渍和泪水。
“他们会死的!你会杀了他们!”亭兰语气颤抖,那颤抖中夹杂着恐惧和愤怒。
“那你不怕我杀了你吗?”张耀对着眼前这人吼了一句,眼泪从他的眼睛中流了出来。
“你会吗?”亭兰轻声问道。
“告诉我贺君仪去哪儿了?”张耀背对着身子,他已经不敢看那个人了。
“我不知道。”
沉默!审讯室沉默得让人害怕。
“亭兰,你知道吗?”
“婚纱是你想要的样子,我托人从法国寄回来的式样!房子也是按你说的样子改的,西式大庭院,你可以坐在秋千下吹风看书。母亲说你喜欢孩子,把整个三楼改成了孩子的房间,预备我们生三个孩子,每人一间房,摆满了稀奇的玩意儿,还有特意做的桃木书柜,一人一个,让他们和你一样做个读书人!……那是属于我们的未来,那是我幻想的下半生!……可你为何要因为外人毁了我们的未来!”张耀说得越来越激动,他喘着气,顾不上军人的面子,一把跪在了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半天不敢抬起来。
“那是我的朋友,阿耀!我不能眼看着他们惨死,而安安稳稳地想着我的未来!”亭兰的眼泪一滴滴滴在地上的灰尘里,融成泥。
半晌,张耀抬起头,抹干眼泪,默不作声地整理好军服,抬头盯着自己的未婚妻:
“贺君仪在哪里?”
“我不知道!”得到的依然是相同的回答。
张耀紧闭双眼,他知道自己要做抉择了。
“来人!给我狠狠的审,不论什么手段,也要从这叛党之人口中问出贺君仪的下落!”说完,张耀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的大门,门口的手下鱼贯而入。
“张耀——!是党背叛了我!是党背叛了我!”
背后的审讯室传来苏亭兰歇斯底里的喊声,那是陌生的声音。他记得自己的未婚妻说话很好听,像莺歌一般,和人吵架,自己还没开口,就会先委屈得哭起来,平时踩死一只蚂蚁都会心疼。关在审讯室里那鬼吼的人,如鬼魂附体般,绝不是自己的未婚妻。
他嘴里念着:“不是她!不是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审讯室的楼。
第二天,审讯室传来消息,苏亭兰经受不住拷打,惨死狱中。
“砰”地一声枪响,震得整个南京城随之一抖。李正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倒下,他楞楞地想着刚刚这倒下之人吃着最后一餐的模样。
“你知道咱江城什么东西最美味吗?就是这排骨莲藕汤!这莲藕还得煮得粉粉的,入口即化,排骨得一咬就可以骨肉分离,然后吸着这筒子骨里的骨髓,那才叫个爽!”他大口地喝着汤,还不忘和一旁的李正分享心得,“兄弟,以后去江城,别忘了来碗排骨莲藕汤!还有汉江边江口县蔡师傅家的汤面!”边说着,他又从盘子里抄起一块蟹壳黄,放在手心里看了半天,一口咬下去,笑着说,“盛兴斋的蟹壳黄,有个人最爱吃!”
处决之后,卫戍司令部奉命搜查犯人住处,查看是否有遗留物件。在枕头下方,一个信封工工整整地置于此,信上未署名,却可读出一个少年的情:
“展信佳!
江城一别,竟已是多年未见。
汝安好?吾好!
居于陋室,虽如过街鼠,然心畅达!
只近日多雨,夜不能寐,常感时日不多,不觉念汝。
吾自幼与汝及两兄长为伴,兄长时厌烦于吾幼稚,然汝时时心念吾,陪吾度青春,享年华。
吾颇感于怀,妄想与汝共度此生。
闻汝已入金陵,更妄自觉距离已不成阻。
吾自倾心于汝,望见汝之笑,畅快豁达!
然吾心有所系,家国危难,民不聊生。若迷于私情,将民抛诸脑后,岂不自私矣?
每想于此,便也无法自享其乐。
哀叹不已!
每经女大,便如鼠般避之不及
念汝,又恐遇汝,恐汝不解吾意,又恐吾误汝终身!
今只将爱意藏于此信,将心锁于此室。
愿汝觅得佳人,畅快度此生!
吾旧宅黄桃,年年结果,果实硕大,汝幼时之最爱。
常与吾藏身于树下,偷食之。
今盼汝时尝之,偶忆此种树人,又恐汝念吾时,心伤落泪。
罢了!
还是勿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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