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山的夜,深得像一口古井。
大雪初停,月色铺陈,照得屋脊、枝桠、石阶皆覆上一层冷白的釉质。沈长夜提灯而来,灯是半透明的冰壳,内嵌火符,薄焰摇曳,像把一捧暖光囚在掌心。
他走得不快,雪在靴底吱呀作响,仿佛替谁提前说破心事。
藏经阁前的石阶下,谢雪衣已等了很久。
少年披一身素白狐裘,兜帽边缘缀了圈细小风毛,被灯火映得茸茸生光。他怀里抱着一只空竹篮,篮底垫了几瓣早凋的山桃,像偷偷藏起一整个早春。
“我以为你不来了。”谢雪衣抬眼,声音混在雪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长夜把雪灯递过去,指尖擦过他的虎口,凉得像冰,却又在瞬间被彼此的体温融化。
“答应过你的事,我几时失约?”
两人并肩往旧校场走去。
那里早年被弃置,木桩腐朽,铁锁生锈,唯有一架老秋千还顽强地吊在两截断梁之间,绳索被雪压得低垂。
沈长夜弯腰,用袖子拂去座板上的积雪,示意谢雪衣先坐。
自己则绕到后侧,轻轻推他。
吱呀——
老木发出低哑的叹息,雪粉簌簌落下,像一场迟到的回声。
谢雪衣微微晃着,狐裘下摆扬起,露出里头月白的袍角,像夜色里忽然绽开的一小片黎明。
他仰脸看灯,火光在他眸里碎成星屑,又聚成湖泊。
“为什么总要做冰灯?”
沈长夜在后面推着绳索,声音混着风声,低却笃定:“冰能映火,火却不融冰。我想让你看见——”
他顿了顿,掌心覆上谢雪衣的肩,温度透过狐裘渗进去,“——再冷的夜,也能被一点光记住。”
雪灯挂在秋千横杆上,风一吹,灯影便在雪地上游走。
两道影子被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像两个不肯安分的灵魂在试探、在靠近。
谢雪衣忽然伸手,指尖穿过灯影,落在沈长夜的袖口。
“沈长夜。”
“嗯?”
“你怕黑吗?”
少年愣了愣,随即失笑:“我若说怕,你当如何?”
谢雪衣侧过脸,火光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弯细月,“那我就多留一盏灯给你。”
他声音很轻,却像雪里悄悄点燃的炭火,噼啪一声,便窜起了不肯熄灭的焰。
沈长夜没再推秋千。
他绕到前面,半蹲下来,与谢雪衣平视。
雪灯的光在两人之间浮动,映得彼此眼底都藏不住心事。
“谢雪衣,我母妃走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大雪。”
少年声音低而缓,像把陈年旧伤一点点揭开。
“她抱着我,坐在冷宫的檐下,把最后一块炭火点燃,做了个小小的冰灯。她说——‘阿夜别怕,灯亮着,娘就在。’”
“可炭火太短,灯很快就熄了。天一亮,他们说她勾结魔族,赐了火刑。”
沈长夜垂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灯壁,冰壳被体温融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谢雪衣安静地听,直到此刻才伸手,覆在沈长夜的手背。
掌心滚烫,像要把对方从那段冰凉的回忆里拖出来。
“以后,”他一字一句,“我替你点灯。”
沈长夜抬眼,眸里那层终年不化的霜,终于裂开一道细缝。
“好。”
他笑,声音哑却温柔,“那你得答应我,灯亮多久,你就陪我多久。”
谢雪衣点头,耳尖在火光里透出一点绯,却执拗地不肯移开视线。
雪灯里的火符发出极轻的噼啪声,像替他们把誓言盖了章。
夜渐深,风也倦了。
雪灯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火符燃到尽头,只剩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像把未尽的话带到天上。
黑暗骤然压下。
谢雪衣下意识攥紧沈长夜的指尖。
对方却早有准备,从袖中摸出一枚火折子,轻轻一吹,暖橘色的火苗窜起,落在早已备好的第二盏冰灯里。
“还有一盏。”
沈长夜笑,声音低而笃定,“今夜,灯不会熄。”
谢雪衣看着他,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绳。
绳上串着两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显然被人把玩过无数次。
“生辰那日,你送我雪灯。”
“今日,我送你平安钱。”
他拉过沈长夜的手,把红绳系在对方腕间,动作笨拙却认真。
“以后,你每杀一次魔,我就替你攒一枚铜钱。”
“攒够一百枚,我们就下山去看看江南的杏花,好不好?”
沈长夜垂眸,指腹摩挲那两枚铜钱,边缘锋利,却割不断心里涌起的柔软。
“好。”
他应得极轻,却像落雪压弯枝头,再不容更改。
第二盏灯燃尽时,天边已泛起蟹壳青。
谢雪衣靠在秋千绳上,困得眼皮打架,却仍固执地数着火星。
沈长夜脱下自己的大氅,裹住他,连人带灯一起抱起来。
雪在靴底碎裂,发出细碎的声响。
谢雪衣迷迷糊糊,把脸埋进他颈窝,声音像梦呓:“灯……别灭……”
沈长夜侧头,唇角擦过他发顶,轻声答:“不灭。”
他抱着人,一步步往回走。
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像把这一夜走成一生。
远处晨钟撞破雪幕,钟声浩荡,却惊不醒怀里的人。
沈长夜低头,看谢雪衣安稳的睡颜,忽然想起母妃说过的话——
“灯亮着,娘就在。”
如今灯亮着,他也在。
那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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