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拆下纱布的第三天,指尖抚过小巷尽头那堵隔开新旧城区的高墙,冰凉的触感渗入肌肤。孟玄他们何时会找来的阴影,如同墙头蔓生的湿滑苔藓,无声缠绕。
“陆时,还不换衣服?一会儿店该没位子了。”沈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凝望。
“你先去,我马上来。”
沈砚去的是一家他从小吃到大的糕点铺子,不远,但小路很多,陆时不太理解为什么不去附近的甜品店他好赖也是"股东之一"但也只能乖乖听话。
陆时换上干净的衬衫,下意识摸了摸左臂那道淡粉色的新疤,然后将几粒中医学徒赠的清神丸揣进口袋。走到巷口时,他瞥见甜品店窗内,沈砚身后立着一对身着素雅旧衣的男女。那男子正随意拨弄着沈砚的发丝,旁边的女子作势轻打了他一下,神态亲昵。
是沈砚修书结识的客人?陆时心下嘀咕,加快了脚步。他见过沈砚与各类访客打交道,却少见如此不拘形迹的。
待他进店落座,那两人已不见踪影。他将清神丸推给沈砚:“药房小徒弟送的,说你劳神。”
沈砚点头接过。陆时忍不住抬眼向他身后望去:“刚才那两位,一男一女,这么快就走了?”
沈砚闻言,略显诧异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他转回目光,深深看了陆时一眼,将药丸轻轻推回:“比起我,你或许更需要这个。”
陆时只得干笑两声,掩饰那份莫名的尴尬。
沈砚点的甜品很快送上。望着眼前真实存在的酥皮蛋挞,陆时有瞬间的恍惚。在新城区,乃至在他更早的记忆里,人们早已摒弃了实体食物,依赖AR射线将营养直接注入胃中,后来更演进到只需心念一动……这种“高效”的仪器曾试图在老城区推行,却因被视为悖逆人性而最终搁浅。
这里的酥皮蛋挞是沈砚从小的最爱,油面团和水面团均匀重叠,烘烤后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承托住那颤抖的,饱满的,活活地晃荡,那险险不愿流出的蛋汁,凝固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次摇晃,像是呼吸,令人忍不住咬上一口……蛋挞是不能一次全吃的。先咬上一口,浓郁且滚烫的蛋汁令嘴唇受惊,又舍不得吞下。含在嘴里,温热而踏实,细嚼慢咽。酥皮又薄又脆,过程中会有酥皮落到接着酥皮渣的另一只手,不必理会。再咬第二口,直到微厚但又香脆无比的底层一一吃完。第二个……沈砚通常是不会吃的——因为,第二个没有第一个好吃。
酥皮碎屑落在白瓷盘里时,一位厨子擦着手从后厨出来,看见陆时盯着蛋挞发怔,笑着往桌上放了碟刚烤好的蝴蝶酥:“小伙子是新城区来的吧?看这眼神,像是头回见真东西。”
陆时指尖一顿,沈砚先接了话:“张叔,他刚拆纱布,还不太习惯老城区的日子。”
陆时最终还是没能吃完那个蛋挞。不是味道不好,相反,是那种过于真实、过于鲜活的触感和味觉,让他从新城区带来的、习惯于AR射线“高效进食”的胃袋感到一阵陌生的痉挛。酥皮的碎屑沾在指尖,黏腻的甜香萦绕在鼻尖,这一切都带着一种笨拙的、时间被拉长的质感,与新城区的“即时满足”格格不入。
沈砚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了然地将自己面前那只未动的蛋挞也推了过去。“尝尝底部的酥皮,最厚实,也最香。”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陆时看到“幻影”的插曲从未发生。
陆时依言掰开蛋挞的底层,焦糖色的酥皮碎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就在这时,甜品店老旧的光屏电视里,传来一阵庄严而浮夸的配乐。画面切换,是新城区中心广场的实时影像——一场盛大的“文明迭代纪念仪式”正在举行。衣着光鲜、面容经过精心修饰的“新晋贡献者”们,正从上一任执政官手中接过象征性的权杖和能量核心。播音员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颂扬着这是“效率与理性的新里程碑”,是“普世价值下的自由选择成果”。
“瞧,”沈砚用下巴点了点屏幕,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又是一出王侯将相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只不过,过去的舞台是江山社稷,现在的舞台,是数据和能源分配权。”
柜台后,一直默默擦拭着玻璃杯的糕点铺子老板——一位围着洗得发白围裙、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戏台子换了,唱戏的腔调可没变。争来夺去,苦的都是台底下看戏,还得自个儿找食吃的百姓。”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
陆时沉默地看着屏幕。里面的面孔他有些眼熟,是孟玄那个圈子里某个家族的年轻一代。他们谈论着“自由市场”、“个体价值最大化”、“技术普惠”,将新城区的模式包装成不容置疑的“普世真理”。而在这种光鲜之下,是老城区被刻意遗忘的“低效”与“落后”。这种割裂,比那堵物理的高墙更加森严。
“他们说那是自由,”陆时低声说,像是在问沈砚和老板,又像是在问自己,“可这种自由,为什么让人觉得……冰冷?”
老板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眼,目光浑浊,扫过陆时那张带着新城区精致痕迹却又难掩困惑的脸。“后生,”他慢悠悠地说,“自由要是没了人烟气儿,跟冰柜里的冻肉有啥区别?他们的‘自由’,是买卖的自由,是占有的自由,可不是好好过日子的自由。”他拿起一个刚烤好的蛋挞胚子,动作娴熟地倒入蛋液,“咱这儿,炉火是实的,蛋奶是实的,等它慢慢烤熟的时间也是实的。这玩意儿,”他指了指蛋挞,“填不饱几个人的肚子,也赚不了大钱,但它能让你知道,你吃进去的是个什么东西,活着的这一天,有个什么念想。”
沈砚接话道,声音比往常低沉了些带着冷漠:“老板说得是。当那种轻飘飘的、只属于少数人的‘普世价值’,遇到的是老城区里,这些还坚持着用炉火烤蛋挞、用手修复古籍、用时间等待果实成熟的人,所代表的……更沉重的东西时,矛盾就来了。你可以叫它‘人性’,或者,更古老点——‘人类解放’?从纯粹功利的、异化的生存中解放出来。”
“人类解放?”陆时重复着这个词。在新城区,这是被视为禁忌的、充满“复古暴力”色彩的词汇。
老板闻言,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解放?说得太大喽。我就是个做点心的老头儿。我就知道,人不能变成机器,日子不能过成数据。墙那边的人,戴着眼镜啥都能‘吃’,可他们尝得出我这蛋挞一层层酥皮里有九十六层吗?他们能体会守着炉子看蛋液慢慢鼓起来变成金黄色的那个乐呵吗?”他摇摇头,把蛋挞送入烤箱,关上门,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的‘公平’,是机器算出来的。咱这儿的‘公平’,是炉火面前,人人闻到的香味都一样,吃进嘴里的烫乎劲儿也一样。”
电视里的庆典音乐达到**,新老执政官握手,笑容完美无瑕。而在甜品店弥漫着黄油和焦糖香气的空气中,老板的话和烤箱渐渐升腾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坚实而温暖的壁垒。墙内墙外,是两个世界,两种时间,两种关于人类未来的想象。
陆时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蛋挞送入口中,这一次,他仔细地、用力地咀嚼着,感受着谷物、油脂、糖分和鸡蛋在最原始的烹饪中融合出的、复杂而温暖的滋味。这滋味,对抗着屏幕里传来的虚幻荣光,也对抗着他内心深处的茫然。他看了一眼老板佝偻却沉稳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神色平静的沈砚。
他知道,找到他的不会只有孟玄。这堵墙,迟早要被推倒,或者,被跨越。而到那时,当新城区引以为傲的“自由”真正面对老城区这由炉火、酥香和沉默坚守构筑的、对“人之为人”的朴素诉求时,又将上演怎样的一幕?
甜品店里,烤箱“叮”的一声,新一炉蛋挞的香气汹涌而出,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那是一种鲜活而倔强的存在。
“陆时,”沈砚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甜品店里慵懒的光线,“你看得见‘他们’,对吗?”
陆时喉结滚动了一下,无法否认。那对举止亲昵的男女,影像如此清晰,绝非物质世界的幻觉。
沈砚轻轻搅动着杯中早已冷掉的茶水,水面漾开细碎的波纹。“那有可能不是我的客人。”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陆时,目光复杂,“那是……依附在这家店,或者说,依附在这老城区某些‘物件’上的痕迹。年代久远了,带着些未尽的念想,平日不显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遇到感知特别敏锐,或者……心神特别不稳的人。”沈砚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陆时胳膊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你拆了纱布,不仅是伤口在愈合,可能某些被新城区压抑已久的东西,也在回来。”
陆时蓦然想起,那道疤不仅仅是伤。那是他被迫接受新城“神经接入”试验时留下的接口痕迹,虽已废弃拆除,但似乎仍残存着某种通道效应。他感到一阵寒意:“你是说,我成了……天线?”
“可以这么理解。”沈砚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老城区里,沉淀了太多新城试图抹去的东西。记忆、情感、甚至是一些……执拗的存在。你从那边来,身上带着那边的‘钥匙’,如今站在这边的土地上,自然容易打开一些尘封的门。”
这时,一直沉默的甜品店老板端着一碟刚烤好的杏仁酥走过来,轻轻放在他们桌上。“小沈,别吓着这孩子。”老板粗糙的手拍了拍沈砚的肩膀,动作间有种长辈的亲昵,“存在即是道理,看见了,未必是坏事。”
老板看向沈砚,和刚才看着陆时的眼神不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历经世事的温和:“小沈这孩子,从小就容易招惹这些‘东西’。他修那些旧书,修的不仅是纸页,更是里头附着的人情世故、悲欢离合。久而久之,他这里,”老板指了指心口,“就成了一个容器,承着太多别人的记忆和重量。”
陆时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向沈砚,此刻才注意到,沈砚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眉眼深处,确实藏着一种极淡的疲惫,那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一种灵魂长期承载重负后的倦意。他想起沈砚轻易不会吃第二个蛋挞,是否也因为,他对“第一次”的惊艳感受得太过强烈,以至于无法承受第二次必然的衰减?他对美好事物的感受力如此敏锐,那么对痛苦、对幽暗的感知,又该是何等深切?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穿过陆时的身体。他承受着来自过去时光的痕迹,承受着新旧世界夹缝中的撕扯,也必将承受因陆时到来而掀起的更大波澜。他的淡然,不是无知无觉,而是一种在长期承受中淬炼出的、保护性的沉默。
毕竟无心太容易了,在乎却要有很大的勇气。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陆时的声音有些干涩,“知道我会引来麻烦?”
沈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那块杏仁酥推到陆时面前。“尝尝看,老板的得意之作。”他避重就轻,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接纳了陆时的闯入,也意味着他准备好了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
孟玄的寻找,新旧城区的对立,还有那些因陆时而变得活跃的“痕迹”……所有这些,沈砚都将以其看似单薄却异常坚韧的姿态,一一承受下来。
陆时拿起温热的杏仁酥,咬了一口,浓郁的坚果香气和甜味在口中化开,却带着一丝苦涩的余韵。他看着沈砚低垂的侧脸,在老旧吊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既脆弱又无比强大。他忽然明白,自己逃到老城区,寻找的或许不只是一个藏身之所,更是这样一个能够承受他过往、并给予他真实触感的存在。
而此刻,这个存在的重量,正清晰地压在他的心上,比那堵隔开两个世界的高墙,更加具体,也更加不容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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