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锅里的米浆破盖溢出,白色泡沫顺着灼烧的边缘,将舔舐锅底的焰火滋啦一声熄灭,我才从定格的回忆中抽回思绪。
锅底糊了。
厚实的黑垢沉积在锅底,难以清洗。
我倒掉整锅粥,重新煮上一次。
这一次,他没有如约而至。
我失魂落魄,围在灶台边,明灿灿的火源烘不热我的身体。
四肢冰冷,我拿着丝瓜络,手臂软绵绵没有力气。
池子里的水寒凉入骨,黑糊糊的锅底始终刷不干净,我的眼睛总是望向门外。
头顶钨丝灯忽闪忽闪,承载光亮的灯丝在风夜的侵蚀下,断裂成两半。
我的眼前昏暗一片。
阴郁的天气是我躯壳的颜色,我喜欢躲在阁楼深处,拿起铅笔描绘未来。
我想逃离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过一种我想过的日子。
那是一种怎样的日子,我想象不出,我习惯了这里,似乎也没勇气离开这里。
我的画笔下面永远是我和爸爸妈妈,他们牵住我的手,幸福地走在街头,而我在弟弟的羡慕中,快乐地跳起舞蹈。
昨日,父亲送来一袋米,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答得小声。
“挺好。”
弟弟的病好了,生龙活虎绕着我打转,同我说起在省城的见闻。
我听着那些见都没见过,玩都没玩过的东西,苦笑着无法诉说我的心情。
像是含着一颗黄连,口中酸涩填满。
父亲要我给红姨生个孙子。
“家里的地没了,以后都得靠你红姨过活了。”
我是全家的保障,红姨就是我们的保险。
点亮的烛火在滴着鲜红的泪,流浪汉躲在桥洞底下,裹着一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棉絮。
我不忍心打搅他,放下打包好的粥盒,调转方向,静悄悄来到街口。
路上没有人影,我的目光却在找寻,招待所的灯还亮着,他一定还会过来。
阿婶趴着桌子打盹,呼噜声一阵一阵,我听完上半场,回阁楼寻找新的灯泡。
保险丝坏了,拧上的钨丝灯还是不亮。
开关闸装在楼梯口,我转过身的功夫,望见他疾步地跑来,断了线的心跳一瞬间接入电流,我的眼眸雀跃中凝聚着晶莹的光。
他把手扶在紧闭的门框上,气喘吁吁地抹了把额头,汗水打湿他的衣袖,我听见他温情地抚慰我。
“抱歉,我来晚了。”
眼前水雾一片,我的泪水不争气地滑落。
父亲那句早早怀孕的话在我耳边敲响,我的眼中喜哀相撞。
凄然的神色显露在脸上,我丢下蜡烛,向他奔去。
他的双眸满是欢喜,发丝滴着水,衣襟上全是暴雨淋湿的水汽,我打开门,冲入他的胸膛。
他愣在那里,惊讶好久,缓了口气,把我拥入怀中,向我解释为何晚到。
“我去了趟乡下,回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山体滑坡,这才耽误了时间。”
原来他真的没有走。
我红着眼,手中攥紧想念,揪住他的衣角,半天忘了松手。
手指的轻碰从短暂无意到十指相扣,他牵起我的手,带我离开小馆。
大婶的呼噜震天撼地,我在他的牵引下,没有丝毫抗拒。
上了二楼,我们停在尽头,穿堂风的冷冽吹醒了我的知觉,我醒过神来,刹住脚步,从他手中抽回被麻痹的意识。
他还不知道我在害怕,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摁亮墙壁上的灯。
我被眼前的画面刺了一下,纯白崭新的被褥比我的画纸还要洁净,我曾无数次对它进行渲染,却总是遮不住我那污浊的过去。
我低下头,没有进入。
或许是觉察出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他拨动一下钥匙环,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我以为,你想知道我住哪间。”
他找了个理由,缓解我们中间凝固的空气。
我的确想知道。
每晚跟在他的身后,我都悄无声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然后放下手里提着的剩粥,躲在大婶看不见的地方,仰望二楼。
他斟酌着语言。
“我每天也在窗台边。”
他带着腕表的手往街边窗口指了一下,那里黑漆漆,没有光亮。
原来阳台没有灯,每晚回来他都藏在窗帘边,把我的寻找囊括眼球。
我被人扒穿心思,畏缩着只想躲避,脚下拔劲,腿还没抬起,听他又说出几个字,将我的退却截在当场。
“我以为,你跟我一样,喜欢着。”
他的话让我耳朵失去听觉,嗡鸣的声音像是掉进一只小飞虫。
残破的羽翼冲进发光处,玻璃的隔档撞得我目眩神迷。
我晕着头,思想混沌,不会飞翔的脚趾仿佛生出钉子,扎在地面,不仅深,还很疼。
我巴巴地杵在门口,潮水在我心尖拍打,既汹涌,又高涨。
我的沉默翻江倒海,春潮的涌动使我发出羞涩的低喃声。
“你喝粥吗?”
我嗫嚅地询问无关的话题,还惦记他可能饿坏的肚子。
他放松一笑,没了包袱,关上门,准备同我一路。
“我送你回去。”
“不,不。”
我拒绝得斩钉截铁,摇摇头,谢绝了他的陪同。
粥还温着,我担心一路过去会变凉,找了一块簇新的抹布裹住它。
阿婶起来小解,撞见我往楼梯口去,鬼鬼祟祟,踮着脚尖,怀里还抱着让人生疑的物体。
她大吼一声,以为是小偷,刚睡醒还在犯迷糊,也没戴眼镜,抄起手边的花瓶朝我投掷过去。
我被骇得一哆嗦,惊惧地缩起头。
沉重的瓶底撞上我的肩膀,我闷吭一声,踉跄急退,粥锅被我紧紧环在臂弯中,我倚贴墙壁,稳住身子。
脚边碎玻璃洒满,阿婶扶了下镜框,看清是我,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斜着眼睛往挂钟瞅去一眼。
“这个点给谁送饭。”
这里有对内餐厅,在外订餐不合规定,不过给了好处,阿婶都会放行。
我来时走得匆忙,忘记带上好处费。
他意识到这一点,匆匆忙忙下楼接我,正好撞见我被阿婶诘难的一幕。
拧了拧眉头,露出冷峻的面庞,眉宇间的愠色让我不自觉生出畏惧。
我缩在墙角边,额头渗出冷汗。
他走到我的身前,挡住我的视线,将我困在三角区域,左右都是坚实的地带。
阿婶看出他非富即贵的身份,入住时展示的介绍信让她脸色变得谄媚。
我没有被为难,光明正大进入客房。
淡淡清新香味洗涤我的鼻腔,他的衣裤干爽舒适,湿漉漉的头发搭着一块浅蓝毛巾。
灯光打在他的背面,优越的身形往那一站,我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
强大的拘谨感在我脚下生根,我站立难安,忽视他说话时细微喑哑的嗓音。
“你别害怕,我不关门。”
他的笑温暖如春,放下毛巾,邀我进屋。
“我走了,你记得吃。”
我害怕从阿婶口中传出不好的话,没敢深夜与他独处,拿出保温在我怀里的锅,放到地上,在他挽留声中,快步下楼。
木质楼梯被我踩得嗒嗒作响,阿婶恶劣的语气呵斥我:“脚放轻点!哈女子,踩烂了叫你家瓜娃子赔哇!”
我心虚地瞄向长廊,猜他不懂当地俚语,也离得远不可能听清,但我还是怕他知晓一般,撒丫子逃窜。
齐肩的秀发张扬飞舞,我迎着风,仰望天穹,浓墨的黑幕点缀着一盏灯,他提着床头的台灯,来到阳台边,掀起落地的窗帘,越过栏杆,向我招手。
我们相视一笑,他把手放在嘴旁,弯成一个弧形,同我无声传话。
“路上小心点。”
我看懂了他的口型,脸上绽开甜蜜的微笑。
独处的宿眠,是我灵魂的寄托,我可以暂时忘却一切,在睡梦中,自由地放飞我的梦想。
日记本枕在我的心口,我抱着它,双手交握,用力遏制心头点燃的冲动。
情绪的翻涌波澜壮阔,我在回味与他接触的每个镜头。
尝到了甜头,便淡化了苦楚。
我的梦想勾勒出新的一卷。
一夜无眠,抽屉的钱币被我摸上无数遍,褶皱的折痕已经抚平叠放。
红姨在省城开着几家饭店,没精力过问小馆的生意,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被急用的治病钱也于今日交还给我。
继母是个势利眼,撺掇父亲把钱昧下。
“龙龙的花销越来越大,你挣那点杀猪钱够给孩子上学吗!”
弟弟真幸福,属于健全人的学校,我还没踏入过。
父亲不觉得有何亏欠,他的无情造就了我的出生,他不爱任何人,他是一个灵魂残缺的刽子手,只负责掌管手下畜生的生死。
他不会允许自己喂养的牲畜做出忤逆的行为。
继母被他掌掴了一巴掌,左脸红坨坨的高肿着。
父亲教训了他养的家畜,拿上我清点好的数目,向他的饲养员上缴斩杀的屠刀。
我和弟弟目睹了这场罪恶,却弱小的不敢站出反抗。
父亲比怪物还要可怕。
我们惧怕他,又讨好他。
弟弟哭哭啼啼依偎在继母怀中,继母低头亲吻自己的孩子,顾不得脸上的伤。
弟弟有爱他的继母,而我没有爱我的人。
我突然疯狂地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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