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所有人推杯换盏,放松警惕的时刻,我偷摸伸出手,将红包里的钱,藏入衣袖深处,趁着忙碌的夜色,悄然踏上寻人之路。
拥挤的乘客推攘着我加快脚步,我护住小腹踏上月台,总算历尽艰辛,登上离别时,他搭载的火车,在轰隆隆的鸣笛声中,来到一所全然陌生的城市。
这里的人时髦摩登,大厦高楼随处可见,我像一条从地里冒头的泥鳅,带着满身污泥,误闯都市繁华。
茫然四顾,人车如织,我彷徨地徘徊在出站口,不知该往哪走。
随身物品就身上这件簇新的红色棉衣,胸前的礼花被我扯掉,撕烂外皮布料,露出里面一层白色丝绵。
我穿着羊皮棉靴,头发简单盘在脑后,经过一夜火车的颠簸,此刻鬓边发丝散落下来也没了宴席上特意装扮的精致模样。
有人上前搭讪,问我要去哪里,是否需要住宿。
我拘谨地捂紧袖子,本能地害怕旁人靠近。
躲闪到一边,藏在热闹角落。
天灰蒙蒙,有些零星小雨,我挽着头绳重新扎了个发髻,被一阵玉米清香勾住舌尖,环顾一圈,目光锁定在花坛前的电话亭。
赶路人大包小包前往客运中心,我背过身,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零钱,向电话亭老板买下一根玉米,慰劳饥肠辘辘的肚子,注意到有人三三两两买下报纸查看。
我瞟去一眼,细密的文字登满资讯内容,寻人启事藏在页面篇幅边缘,被我精准捕捉。
我激动地拿起一份,向老板询问上面的报刊地址。
老板听出我的外地口音,招来一位拉客司机,向我说:“他认识路,跟报刊里的编辑很熟,你找他帮忙,能给你省不少钱。”
我看了司机一眼,这人憨厚地冲我点头,黝黑的脸庞是朴实的微笑。
他向我介绍自己,又向我说起他和报刊的关系,套近乎的手段层出不穷。
或许是在异地他乡,陌生的环境,漂泊的孤独,他的热情亲和感染到我,我有些放下警惕,随着他的指示,往不远处一辆面包车前走。
车门开启,上面还有两名乘客,都是拖着编织袋进城务工的女孩子,挂着单纯的眼神,对我腼腆一笑。
我不疑有他,弯腰上车。
就在车门快要关上的那一刻,突然冒出一伙人,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还在状况外,就被自称是警察的便衣民警带到了车站派出所。
经过审讯,我得知那伙人是这里的人贩子,做着拐卖妇女儿童的勾当,司机连同电话亭老板还有那两个女孩子都是一起的,他们团伙作案,已经骗了不少人。
这次埋伏车站,观察他们多时,终于找准机会一举捉拿。
我后怕的冷汗直冒,连同肚子,一阵绞痛,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吃进去的玉米混合着在火车上吃的泡面全部吐了出来。
女警官替我找来卫生纸,问我来自哪里,需不需要通知家里人。
我不敢回去,也不可能回去。
捂着口鼻,泪水涟涟。
但我需要民警的帮助。
于是我再次运用得天独厚的说谎能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受害者。
家是牢笼,父亲是魔鬼,我被卖身还债,受尽耻辱,寻到机会,逃出生天,来此,只为寻找生母。
“我不麻烦你们,我会自己找活干,我会自己想办法,我会找到我的妈妈,求求你们,别让我回去,我回去......我回去,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女警拉住我,为难的眼神看向她的上司。
所长洞察人心,审视着我。
可惜我的表演太过出色,他没看出破绽,只因我是真情实感,虽然存了私心,奈何事实就是如此。
经过商议,我被送到妇女救助站,在这里,有专人替我考量工作。
警方忙着打击人口贩卖,将我寻母的事迹告诉救助站的站长,于是我得到了报社的帮助,可以免费刊登一则寻人启事。
但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叫什么,我连她多少生年都不清楚,更枉论如何通过报刊寻找。
站长可怜我的遭遇,把我介绍到他亲戚家布厂工作。
在这里,我有了一片遮风挡雨的短暂去处。
厂里气氛还算和谐,没有排斥我这个外来人,我的早孕反应开始凸显,同个车间的王嫂是个明眼人,看出我的不对劲,偷偷询问我是不是有了身子。
我知道瞒不下去,点点头,不想解释什么。
王嫂从组长那里听说过我的事迹,一心为我着想,开导我,劝解我,让我趁早把孩子拿掉。
“这样以后说亲,也能凭着长相,找到一门好人家。”
我摇摇头,缄默不语。
王嫂恨铁不成钢的剜我一眼,去找旁人掰扯闲话,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为了让我难堪,竟然当着我的面,就把我怀孕的事广而告之。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在背后议论我的闲话,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
大抵因为是厂长把我领进车间的,组长对我有些照顾,一些重活累活从不指使我干,所以这些人看不惯,找准机会就要泄私愤。
闲话总算传到厂长耳朵里去,我被叫到办公室谈话。
彼时计划生育正在如火如荼开展,非婚生育同样算作违法行为,会面临高额罚款,甚至牵连整个厂子。
这是一件头等大事。
他们不敢用我这样的人,于是给我两条路,要么打掉孩子,要么离开厂子。
我想都没想,选择离开布厂。
收拾行李的时候,组长过来送我,提议可以和他结婚,这样孩子就有了正当名义,否则会面临黑户的困境。
我望着组长殷切的眼神,谢绝了他的好意。
同宿舍的小芹是王嫂的侄女,她曾告诉过我,组长年轻时候出过事故,那个地方不能生育,所以对每个来厂子里的女同志都很关怀,她就曾被组长暗示过,晚上一起出去下馆子。
但我曾在一个夜晚,依稀撞破过王嫂和组长在仓库中发生的一段不清不楚的奸情。
所以很有可能是王嫂为了堵小芹嘴,故意编出的意外事故。
我无意说破这点,同小芹道了别,拿着财务室发给我的薪水,拖着蛇皮口袋来到城市中心的阳光报社,询问里面的工作人员,我这边登出去的寻人启事是否有了结果。
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轻漂亮,说话拿腔拿调的女职员,她的语气轻调傲气,很少拿正眼看我。
“都说了,有结果,会通知你。你没看我们这里这么忙,你那个丈夫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怎么可能一登报就有人知道。”
我把时丰年称作我的丈夫,花去最高价格占据寻人启事正中最显眼位置,停留一个轮换周期,期望他能看见。
但是这个办法还是大海捞针,没有什么效果。
眼下捉襟见肘,没法支付高额寻人费用,只能退到最末,以省吃俭用的方式挤在犄角旮旯处。
走出报社,我在忧愁下一步,是先找工作还是先找住处。
肚子渐渐隆起,索性我的骨架小,吃的不多,掩在衣服里边,看不出异样。
我啃着包子,路过一家打印店,看见墙上贴着招聘启事,需要打字员数名。
我回想起那个女职员傲慢的手指敲击键盘,不屑的声音从指尖流淌,举手投足的小资做派,不由自主走进去,想要应聘这个工作。
店员忙得不可开交,很不耐烦地甩给我一张纸,让我打出上面的字,考验我的速度和准确率。
我连电脑开关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说键盘上的拼音如何拼凑。
低着头,枯坐片刻,提上行李,惭愧地溜走。
店员看了看我,明白过来,叫住我,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名片,给我指了条明路。
我按照位置来到他所说的培训室,发现的确是人头攒动,热火朝天。
不大的房间摆着十台电脑等着人轮番练习,墙上的标语也很惊心动魄,宣称十天学会,三十天拿证上岗,当然,费用也很美丽。
一旁排队登记报名的人只多不少,有个人一直高喊名额不多,名额不多的话。
“再不抓紧,就得等下下个月开班了!”
我盘算口袋里剩余的钱,咬咬牙,交付出去一半。
剩下一半我租了间简陋的小房子,简陋到冬冷夏热,四壁斑霉,唯一的通风口只有抬头窗户那一扇可怜的光景。
吃饭是最简单的白水煮面条,没有炒菜和油水,两片绿叶子飘在上头,一点咸菜就能果腹。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但是一想到,会在某一天,某一时刻,在这某一个地点,突然遇到他,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等我终于艰难地学完四十天,拿到所谓的上岗证,机构承诺的可以提供工作的约定,却是迟迟没有兑现。
我和其他一干人等堵在培训室里头,振臂高呼,发出谴责的声讨。
混乱的场面惊动了办公室里的人,一个自称是经理的男人带着墨镜从楼上走了下来,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拥护下,抽出胳膊底下夹着的皮包,指着我们这群人说:“想上岗,拿钱啊!现在哪个工作不得要有敲门砖。没钱?没钱,就滚回去要饭!别在我这当叫花子!”
有人气不过,搬起脚边的板凳砸过去,被一个长相凶悍的男人揪着衣领丢到一边。
那人躺在地上呜咽两声,大喊自己要报警。
这话大概惹怒了经理,经理使了个眼神,保镖就提着小鸡仔一样的男人走到窗边,作势就要将他扔下楼。
我们被这一幕吓住,再不敢吭声,有人打起退堂鼓,悄悄从后门逃走。
其他人见状,纷纷跟着,我也不例外,转过身,步履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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