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雪势却未减,长安已被彻底裹入一层静谧的银装之中。街灯依旧亮着,风中摇曳如豆,马蹄声远远近近,却像被雪吞了音。
谢时鸾缓步行至白马巷。
这是长安城中一条极不显眼的巷子,地处西南坊市边缘,不归军卫巡逻,街道狭长,房屋低矮,多为旧日世族仆役、杂户之所。巷口一株枯梅歪斜着探出枝干,几瓣干瘪残花在风雪中瑟缩,宛如旧人未尽的残梦。
他站在巷口,望着前方那家老旧酒肆,名唤“喜满楼”。灯火稀疏,招牌斜挂,积雪压在瓦沿,屋檐时而滴落水珠,啪嗒一声砸入雪中。
谢时鸾没有立刻进去。
他的目光落在门边角落,一个正在用木杓舀雪泡茶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面容瘦削,鼻尖泛红,手指冻得皲裂,身上披着洗得发白的棉袄,脚踩破布鞋,动作却颇为利落。他眼角余光瞥见谢时鸾,有些惊讶,却未起身,只默默地缩了缩脖子,眼里带着一丝防备。
谢时鸾站在他面前,身着深墨色襴边袍,领口以银线绣云纹,雪色落在肩头却不沾湿布料,腰侧佩剑半掩。他与少年对视一眼,眼神不甚凌厉,却自带一种上位者的安静压力。
一个衣着考究、言行克制的官差,一个手脚冻红、布衣褴褛的街头小厮。
两人之间仿佛横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阶层之雪。
“你叫什么?”谢时鸾声音不大,带着点雪雾中特有的沉冷,却隐含一点温和。
少年抬眼,试探地看他一眼,嗓音沙哑而小:“阿常。”
他本以为这人问完便走,没想到对方并无轻蔑之意,反而站在一旁,耐心等他继续。
他不由得将身体稍微转向他一点,袖子抹过木杓边角的积雪,那动作带着几分讨好又克制的礼数。
谢时鸾注意到这点,眸光轻微一动,没有说破,只轻轻向他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那一瞬间,冰雪间好似悄悄生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这楼里今日来过生客么?”
少年抿了抿嘴唇,眼神躲闪,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担心被人听见似的。他的肩膀缩得更紧了些,视线不敢直视谢时鸾,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木杓,手指不自觉地搅动着那泡着雪水的旧茶。
“来了……两个穿灰袍的中年人,”他说得极轻,声音细若蚊蚋,语气里透着犹豫与隐隐的不安,“一进门就坐角落,不喝酒不点菜,只要了热水。”
说完这句,他悄悄瞥了谢时鸾一眼,眼神里多了一点探寻,又迅速移开,像是怕看出什么,又怕被人看出什么。
谢时鸾微微蹙眉。
“什么时辰?”
“午后。”
“还有什么可疑?”
少年摇头,肩膀轻轻一缩,像是回忆起那目光还心有余悸:“我没敢看太久……他们眼神狠。”
他低下头,嘴角绷着,喉结滚了滚,仿佛连这句话都花了极大勇气。他的手仍握着木杓,指尖泛白,轻轻敲了敲水碗边缘,像是试图掩盖内心的不安。
谢时鸾站在他对面,垂眸注视着他,目光却不带压迫,反而缓了几分,像是看清了这少年身上的怯意与韧性。
他从怀中摸出一颗剥了糖皮的桂花糖丸,指腹一旋,缓缓递过去。
少年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这动作的含义,怔了一瞬,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冻红的手接住。
糖丸在他掌心躺着,温热,干净,带着点被体温融化的香气。
他望着谢时鸾的眼神轻轻一动,紧张的肩膀放松了一些,嘴角勉强露出一个腼腆笑。
“谢大人……”他低声说,嗓音里藏着一丝柔弱但坚定的依赖。
他转身入楼。
楼中一层阴暗狭长,进门便是低垂的布帘,隔出三五个用餐小间,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火锅料和酒糟味。地面铺着粗麻席,踩上去轻响沙沙,角落里几桌客人正低声吃酒,或背影模糊,或头低如饮,衣着以短褐布衣居多。
靠墙处,堆着些旧木箱和箩筐,似是刚卸下的货。左边墙角有火盆升着微弱的火光,上方悬挂着一盏泛黄油灯,微微晃着,映得整个厅堂摇影迷离。
一名挑帘而出的中年妇人从厨房后头走出,围裙上沾着面粉和水渍,一手还拿着擀面杖,脸上的旧疤斜斜压过左颊,眉眼虽不柔和,却带着一股市井人家的机敏。
她的眼神一接触到谢时鸾,立刻微敛,低头躬身行礼。
掌柜是个中年妇人,脸上有旧疤,一看就是在锅灶油烟里熬出来的人物。
谢时鸾未开口,对方已先躬身:“大人找我?”
“说说你午后接待的那两人。”
“他们没报姓名,只说等人,不吵不闹。”她低声说着,眼角悄悄扫了一圈四周客人,像是怕哪个熟客听见。语气虽轻,眉心却紧蹙着,像是心里早就憋着话要说。
她顿了顿,拧着手指补了一句:“可临走时我看了一眼——他们点的茶是‘留香茉’,我们这不进这种货,我压根没摆。”
说到这里,她眼神带了点试探,往谢时鸾身上瞟了一眼,嗓音微微压低,“那茶盅……不是我们这儿的样式。”
“他们带的?”
掌柜点头:“自己泡的,还带了茶盅,走时也没留下。”
谢时鸾在桌上敲了敲指尖,那是藏风阁的暗语茶具——茶盅即消息,花茶为引,留香者必有尾线。
他眼中光芒一敛。
“他们可曾落下物什?”
掌柜犹豫片刻,从柜台后取出一枚细小银针:“我扫地时捡的,插在桌下缝隙里。”
他接过银针,指腹摩挲,针尾刻有微小云纹,一种久远的图案,出自江南泗州针坊,早年专为藏风阁研制的“云杀针”。
“你做得好。”
掌柜低声:“大人……这事危险么?”
谢时鸾收针入怀,语气平稳:“你只需说今日未见我。”
他转身离楼。
阿常仍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小声问:“大人真是查案的?”
“嗯。”他脚步不停。
“能查出是……谁杀的人吗?”
谢时鸾顿了顿,回头看了少年一眼。
“也许查不出。”他淡淡道,“但有人要他们死,有人希望真相埋进雪里。”
少年咬了咬唇,似懂非懂。
谢时鸾大步离开白马巷,风声愈烈,他却走得极稳。
城东,顾府。
顾清宴坐于书房,案上摊着今日送来的情报简牍。
这是一间极为讲究的书房,檀木做梁,墨色书柜沿墙排列,灯光暖黄,香炉缭绕。窗棂外雪色压枝,几只寒雀歇在瓦檐轻啼。案前一盏茶正热,青瓷杯中雾气氤氲,与屋内沉香相融。
他身着深紫纹锦长袍,袖口以金丝细绣回鹘云纹,气质内敛而肃静,整个人仿佛是案后一座不动的山。
他指尖转着朱笔,眉目沉静,唇线极细,面色虽淡,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清冷威压。
身侧一名亲卫低声道:“谢时鸾去了白马巷。”
“嗯。”
“还去了喜满楼,取了一枚针。”
顾清宴手中朱笔一顿。
“针什么形制?”
“银色尾云纹。”
顾清宴眼神略沉,淡淡道:“派人盯好他。此案不能出漏。”
亲卫点头退下。
顾清宴凝视书案片刻,视线掠过笔端朱砂,再看向窗外雪白苍茫。
“谢时鸾……”他低语一声,指腹落在桌角地图上的一点。
那是藏风阁,旧址。
而下一场雪,正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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