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奶奶自从嫁为人妻,日子过得谨小慎微,心里也不舒服。
当初公公婆婆还在世时,老人家与丈夫发生矛盾,她便是他们战火的缓冲带。
她既是儿媳又是妻子,既要孝敬公婆,又得心疼丈夫,为了使家庭和睦,她就得想法子调和矛盾,一边两头瞒住对方的不满,一边营造对方的善意。
就像年轻时丈夫酗酒之事,那会儿丈夫在外贩卖体力,晚上回家筋疲力尽,只想喝酒解乏,一有机会就喝得家里酒气熏天。
公婆看不惯,丈夫也不听他们劝,他们便对她施压,要她“好好管管”。
可是江爷爷连亲妈亲爸的话都不听,又怎么会听她这个过门不久的媳妇?
但她不能反了公婆的意,只好试探着跟丈夫说一下。
江爷爷本就被老人家说得烦躁不已,可因他为人子,再烦也得憋着,但江奶奶一个女人、一个靠他吃饭的人都敢“指责”他——
江爷爷瞬间暴跳如雷,将在外受的不公、在家受的不满,所有积压于心的负面情绪一股脑发泄出来,对江奶奶拳脚相加。
他一边打,一边骂,说江奶奶是“吃白饭的婊子”、“给点脸色就蹭鼻子上脸、骑在我头上拉屎”、“我在外面累死累活、方便你勾搭山下的小年轻”……
江爷爷情绪在心,又有酒精助兴,便把江奶奶往死里打,万幸他累了一天,没多少力气,打不死人。
但即便如此,江奶奶照样被打得鼻青脸肿。
她在地上滚来滚去,既是在躲江爷爷的踢打,也是被江爷爷踢打得被迫滚动。
江奶奶的哭嚎、江爷爷的咒骂引来两个老人家。
老人家看了一下混乱的场面,也不敢直接上前拉架,而是步履蹒跚,找了百十米开外的亲戚,两个壮丁合伙拉开江爷爷,才结束这场“家事”。
这场暴力给江奶奶留下两个永久的痕迹——她将带着这三个痕迹进棺材。
一是半瞎的左眼。
二是不甚灵光的双耳。
三是里外不是人的家庭角色。
面对老人家和丈夫的意见不合,她再也不敢插足其中,而是采取两头瞒的策略:当老人家问她丈夫还酗酒吗?她会回答丈夫很少喝酒了。当丈夫喝酒喝到鼾声震天时,她会赶忙收拾酒瓶、开窗散味,以免老人家发现真相。
这两头瞒的策略不是没败露过,一旦曝光,老人家骂她居心不良、欺上瞒下,丈夫厌恶她偷偷摸摸、窝囊畏缩。
她被骂得里外不是人。
但,里外不是人,好过,被打得不像人。
当两头瞒的策略成功避开一场家庭纷争时,除了她,也无人知道这是她的“功劳”,她也不会为此功劳沾沾自喜。
——你不会因为完成一项“不得不”的任务而沾沾自喜。
这种吃力不讨好,也没处讨好的事,她一做,就做了几十年:先是丈夫和公婆,后是丈夫和儿子,如今,又是丈夫和孙子。
丈夫,丈夫……
她的丈夫。
她的天。
江奶奶是江家一员,而且是组成这个家庭的重要成员,没有她,就很难有这个家。
她很重要,因为她是这个家庭的,补丁。
就是那种破衣服上的补丁。
很重要,却同时很多余的,惹人烦的,补丁。
家庭,家庭……
她的家庭。
她的地。
几十年如一日,江奶奶努力当好自己的贤妻良母。
她从没想过另一种可能,她从没想过跳出“里外不是人”的家庭角色,她从没想过摆脱“火力缓冲带”的家庭位置。
她安逸地做自己的贤妻良母,认真履行家庭女性的义务。
她,她……
她。
撑起天与地的她。
今日丈夫和孙子争吵,江奶奶觉得两人都有错,可她不能说——丈夫不能失了威严,孙子不能丢面子。
——但是她可以,她没有威严,没有面子。
于是她顶着家里两个顶梁柱的炮火,冲到最前线,把江离离拉走,尔后向江爷爷重申统一战线的决心,最后来找江离离“讲和”——同时也是在避难:江爷爷无论如何都不会咽下这口恶气,他打不了江离离,必然会对她撒气。
江奶奶在“开导”江离离的同时,心里委屈又惶恐。
她说起夏荷,回想起那个天真、娇羞的小姑娘,联想自己与夏荷都是在婚前失了贞洁的共同点,想象夏荷进入江家、作为人妇后的模样——
江奶奶想哭。
这绝对不是感动的泪水。
江奶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她就是想哭。
她不敢哭,因为她得开导江家的孙子,她得说服江家孙子对夏荷负责。
她不敢哭,因为她怕对方会厌恶她。
她强忍泪意,哽咽着说了几句,视野里就出现一包抽纸。
那江离离不明白奶奶为何哭泣,他见老人眼泪啪嗒,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递上纸巾。
他注意到奶奶左眼的泪水比右眼的泪水少,不但少,还黯淡浑浊。
江奶奶颤巍巍地擦脸,那拘谨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佝偻着,收缩着,压抑着,是她那根深蒂固的羞耻心在作祟。
江离离轻轻握住对方的左手。
在感受到奶奶手背松弛的皮肉、偏低的体温时,他喉结一动,却没说话。
即使心中为奶奶的衰老倍感焦急,他不能在此刻发声。
——夏远山说过,不能惊扰哭泣,不能漠视脆弱;在无声中守候对方,便是最好的安慰与关心了。
起先江奶奶强忍哭意时,她便两手捏紧衣角,此时右手拿着纸巾,左手却还死死捏着布料——七、八十岁的老人,身体早已衰败,心理却还停留在幼态,停留在七、八岁。
此时的江奶奶就像个犯错的孩童,会在无措时捏紧衣角,彷徨地等着家长斥责。
——一个老人,怎么能如此“不懂事”,跟个小孩一样哭呢?而且还是在晚辈面前哭,这得多“不懂事”才敢丢了老人的体面。
江奶奶心中疯狂自责。
她越自责,哭得就越凶;她越压抑,眼泪掉地就越猛。
而在江离离握手的瞬间,江奶奶先是打了一个激灵,随后扫了前者一眼,动作迅速,神色慌张。
她不知道江离离之举何意。
孙子是不是在感到很丢脸,所以用动作暗示她,要她收回眼泪?
孙子是不是很看不起她,看不起她为老不自重,嫌弃她掉面子?
江奶奶的下巴肉在颤抖,左手却僵死般,一动不动。
当滂湃的生命力以热量形式传递过来,温热了她浮肿的手背,一个荒谬的念头浮出来:离离是在安慰她。
一想到男人安慰女人,二想到小孩安慰老人,江奶奶就倍感荒谬。
原来江奶奶对两性的想象,是固着且界限明晰的,她认为女性温柔似水、情感丰富,男性成熟稳重、不苟言情。
所以, “安慰”是女性的专属技能,男性是不可能、也不该会安慰人的。
但此时,江离离身为“大男子”,不但表现得敏感细腻,还试图安慰她——安慰一个七老八十、一无是处的女性?!
光是想想都不可思议,更何况是亲身体验。
再看到男子低眉顺眼,面色忧郁,显然在担心她的状况——这典型的“女性气概”,逗得江奶奶忍俊不禁,同时眼见缺失了“大男子气概”的男子,也令她倍感荒诞。
于是江奶奶“噗呲”一声,破涕为笑。
那江离离眨眨眼,对奶奶的反应感到疑惑,却依旧不语。
江奶奶收回手,嗔道:“你个大老爷们,怎么做这种娘里娘气的样子?”
没了外源温暖的覆盖,她的手背迅速变回日常低温状态。
江离离咧嘴一笑:“只要能让奶奶开心,娘里娘气的也不坏——这跟是不是大老爷们没关系。”
“真肉麻,多大的人了,还腻腻歪歪的。哎,离离是城里人,也学会了城里人的油嘴滑舌。”
江奶奶佯装苦恼,连连叹气。
尔后定定地看向江离离,表情庄重,嘱托道:“日后不要再做出这种动作了,别人看到会笑话的。”
“为什么?”
“你说呢,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你看哪个男人会哄人?哄人是我们女人的事,你们男人不能做,做了就是伤风败俗。就跟我们女人不能模仿你们男人打架,女人打架就成泼妇了——没人喜欢泼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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