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少年江离离虽然“懂事”,却还是会怨恨二老把他送到城里、只身面对一切。
这种怨毒和委屈,在很多时候会达到顶峰。
其中有一次,是他被胃病折磨到辗转反侧、三更半夜打车去医院时,他坐在的士后座,疼到全身发抖、冒冷汗,看着路灯迅速倒退,看着不良少年在路边扎堆游荡,看着环卫工清扫街道,他心生怨怼,委屈落泪。
他怨毒爷爷奶奶的天真乐观——天真乐观地以为他的生活只需要维持基本暖饱,以为他没有情感需求、不会感到孤独。
他委屈自己需要为二老的“想当然”受苦受难——但凡他没被二老送出来、而是留在老家,但凡他不是被送到繁华的东城、而是与某个七大姑八大姨同城,但凡他不是只身一人,他都不会因一场病痛就绝望到想死。
然而,顶峰过后,江离离又会“懂事”地把这份怨毒和委屈抛到脑后,因为他知道,这些负面情感于事无补,不但于事无补,甚至还会使他面临被开除男籍的威胁。
——身为男人,他不能“跟个娘们似得哭哭啼啼、不成样子”;身为男人,“这点苦算什么”、“打碎牙往肚里咽”。
所以,与其把精力浪费在破坏亲情和睦、侮辱男性尊严上,不如心平气和地自我挣扎。
江离离一直以为二老看不到自己的苦难,一直为二老自大地安排他的人生感到懊恼,可听了江奶奶的陈述,他这才意识到,二老知道他的苦难。
他们知道孙子在城里并不快乐。
只不过,面对孙子的困境,他们也无可奈何。
他们只是半身入土的庄稼汉,除了把孙子送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环境,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了。
思及此,江离离感动又愧疚,低声道:“你们,爷爷奶奶和爸妈都没对不起我。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
他勉强笑道:“如果不是你们送我到城市里,我哪能混出这个名堂来。”
江奶奶无声地笑了一下。
二人各有所思,一时间无人说话,室内陷入一片安静。
许久后,那江奶奶似是下了决心,她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有些亏待你的。”
她的语气是坚定的,可目光却有些躲闪,显然是有些小心翼翼。
江离离本就有些愧疚,再看到江奶奶那类似于对待外人般,凡事都要拎清,你不欠我、我也不亏待你的斤斤计较,更是自责无比。
他暗忖,幼时他们爷孙明明欢声笑语、无所禁忌,怎么一长大,他们的情感模式就变得畏手畏脚、顾虑重重?
一定是他的问题——
二老早已被时间定型,他却不停地改变,变得“洋气”、“贵气”,变得高高在上、体面自持。
变得连他的爷爷奶奶都不敢用对待孙儿的方式,对待他。
成长必然使人改变,但他明明可以在变化的同时保留部分原貌,保留二老熟悉的那部分,可他太过自私功利,为了使自己得到财权的喜爱,不惜忍受脱胎换骨之痛也要把自己塑形,塑造一个全新的江离离,同时丢弃那个老旧的江离离。
是他背叛了二老,将二老遗留在他的幼年,由他们被时光的淤泥掩埋……
是他抛弃了二老,可如今奶奶还说是他们亏欠了他。
江离离悔恨难当,也不知道他应该如何回应对方,只好默然不语。
江奶奶继续道:“我们也不知道能弥补你什么,有时候想帮帮你,又怕会惹你心烦、会给你添乱……哎,人家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以前俺听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她自嘲一笑,说:
“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活了那么久,天天吃吃喝喝却不干事,却还妄图给你们年轻人出馊主……”
江离离插嘴道:
“奶奶说什么话,那哪里是馊主意,明明是你们积累了几十年经验凝结出来的真知灼见。”
江离离也曾经历过各种酒桌饭局,见识过各种人情世故,加上他本身情商不低,知道什么场面该说什么话,更清楚如何让听者情面增光。
此时听江奶奶自我厌弃,他也没否认衰老的事实,而是把重点略微一拨,从年老无能,转到阅历丰富上,将“老不死的贼”直接化作“人类宝贵的经验库”,由否定变成肯定,使得老人对自己的价值感倍增。
同时,经验阅历可不是有钱就买到的,换而言之,老人有种不可取代的技能,这种不可取代性,往往是令人心安的重要条件。
江奶奶的确被孙子的话安慰到了,她笑眯了眼,很是受用,可嘴上还是批评道:
“你就是会油嘴滑舌。”
“我哪里油嘴滑舌?我这明明是实话实说。”
江离离知道奶奶是面上否定,心里却是在肯定他,因而很是得意,大有幼儿园小朋友得了小红花般的幼稚自豪之态。
“你这家伙,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会被你这花言巧语给耍得团团转——我真替那些女孩担心呦,遇到你这么个骗子,骗了人家后却不负责任,事后还嬉皮笑脸,独独那无辜女孩伤心落泪。”
“奶奶大可放心,要是我真对一个女孩花言巧语,那么她一定是我会负责到底的那个。我哄她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耍她呢?”
江离离表情坦然,不似作假。
可只有他知道,这话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原来江离离在说这话时,想到了那个他“会负责到底的那个”——
当初他和夏远山在一起,他哪敢花言巧语?
准确来说,是,他连话都不会说,又哪会花言巧语?
一旦他面对夏远山,他就会变得笨嘴拙舌,全然没有出席宴会时的社交达人之风范。
若是线上聊天还好,他有时间仔细遣词造句,可一旦是线下面对面,他除了病句就是忘词,手足无措到像个没通过图灵测试的人机。
江离离想到过去的某些笑话场面,忍不住勾唇一笑。
江奶奶不知真相,对他的话也是不以为意。见孙儿笑出来,同时想起某些事,她更认为江离离的“承诺”只是他应景的客套话了。
江奶奶摇摇头,无奈道:
“随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自己心里有谱——咱们老人是经验丰富,可我们那几十年前的经历,哪还有用?过去的社会,现在的社会,哪能同日而语的?你说,老人积攒的经验还有用吗?我们用无用的经验给你们出主意,不是馊主意,是什么?”
麦子熟了千万遍,改革开放第一次。短短几十年,他们就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变化,是别人经过了几百年、几代人,东一榔头、西一锄头,日积月累积攒下来的汪洋大海,可他们却直接放闸泄洪,瞬间改天换地。
老一辈习惯固着,人生观也扎稳了根,因而面对突然的洪涝,他们还能稳当地脚踏实地。不过,他们在旱地里积累的经验,对被激流裹挟的年轻人当然没有半点作用,若老人没有自知之明,强行提出指导建议,不但无法助力年轻人逃脱漩涡,还会使后者面临沉底窒息的风险。
江奶奶偶尔也会在夏荷面前开玩笑,说自己是“智慧老人”,但她只敢在“男耕女织”的领域里自夸,而当她面对各种抽象头条新闻时,她连理解都无法理解,更别说提出什么见解出来了。
江奶奶有自知之明,同时也没有“维持与身份相当的威严”的父权责任,因而并不避讳她年老无用的事实。
再者,因刚刚那番打趣,二人的关系在无意间拉进了许多,所以江奶奶的这份自白,没有引起两人太大的反应——一种对事实的心平气和。
因江奶奶频繁唉声叹气,她的叹气早就失去情绪功能,如今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口癖了。
于是当她再一次叹气,“哎”的一声,江离离知道奶奶不是沮丧或无奈,她只是在吸引听者注意,就像酒宴上,发言者会用敲击杯子来示意自己要发话了。
只听江奶奶说:“我们也帮不了你什么,顶多就是在你找媳妇时,给你把把关——你听不听,是你的事。”
说来说去,江奶奶又把话题转到最初孙媳上的事了。
江离离心中好笑,暗忖这老人操心晚辈的婚事,是写在DNA上的生命任务,不可避免的使命吗?
他听奶奶说得恳切,便安慰道:
“别的事我不敢说,但在找媳妇这事上,奶奶的意见还是很有参考的必要的,所以您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了。”
江奶奶点点头,却不直说,而是迂回道:
“是啊,别的事不好说,但婚姻大事,自古都没变过,无论世道变得再天翻地覆,但婚姻讲究的就是两字——合适。我们都是过来人,知道哪种女孩适合结婚,适合成家。要我看,小夏就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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