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江家的大家长,他既承担维护列祖列宗荣誉尊严的无上使命,又担当着把江家发扬光大、培养优秀子孙的艰巨任务。
他这一辈子兢兢业业,虽无功,却也无过,可如今他都半步入土、即将到天上给列祖列宗交差了,突然爆出一个自甘堕落的江离离——
听听,他的好孙子,居然扬言入赘?!!!
入赘?!
倒插门?!
做上门郎?!
靠女人发家?!
做家庭煮夫?相妻教子?
自己生的儿子不跟自己姓?
抓住女人的胃才能留住他们的心?
寄人篱下、受女方亲朋好友的白眼和不屑?
以妻子和孩子为重?不要抛头露面、找个顾家的工作?
睁眼闭眼仰仗妻子的鼻息,脑子里装的尽是些悦人耳目的破事?
放弃大好前程、整天在厨房客厅转来转去,捣鼓柴米油盐,说些东家长西家短?
——这是男人能干的事?
退一步来说,江离离去入赘了,那他们江家谁来当孙子?
谁来传宗接代?谁来光宗耀祖?
江离离是想让他们江家绝后吗?!
他们江家到底是遭了什么孽,才养出个如此没出息的子孙,才会主动说出“入赘”的话?
江离离是多厚颜无耻,才会去吃软饭,令家族蒙羞?
江离离怎敢有这个想法?!
这孙子过问他这一家之主的意见了吗?!
江爷爷气急攻心,看清江离离后就咆哮道:
“不要再说这种话!还入赘吃软饭,听听这是人话吗?!你个男子汉,居然敢说入赘!江家祖辈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说着,就要动手教训那不肖子孙,可他手一抬,就被对方攥住了。
衰老。
健壮——
江爷爷对抗不了自己那年轻力壮的不肖子孙,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唾沫横飞,大骂:
“好啊,养了你那么多年,却养出个白眼狼出来——一边说入赘,一边打老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我看江家是彻底毁了,好不容易盼着个头绪出来,没想到这才几天,就自甘堕落成这个模样。”
当初看到江离离飞换腾达,江爷爷可是三天两头就“家祭无忘告乃翁”。
他先是感谢祖上保佑,说“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江家子孙出人头地”;尔后一番自谦,检讨自己何德何能,养出了那么个有出息的子孙;最后一通感慨,宣誓自己功成身退,无愧于一家之主的担当,当真是死而无憾,甚至可含笑九泉。
所以,江离离的成绩,得益于祖宗保佑,得益于家主教诲,唯独不得益于江离离本人——在江爷爷看来,儿孙“有出息”,是儿孙的理所应当。
但是,儿孙“没出息”,却是儿孙的十恶不赦。
江爷爷怒骂:
“我人都快死了,你还舍不得我好过,非得在我死前整这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吃软饭——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放?!你让我死后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配合所谓“我这张老脸”,他一只手拍打着面颊。
没了胶原蛋白的润色、没了脂肪的缓冲,老人那松弛下垂、僵硬厚实的面皮发出浓稠的声响,像是用鸡爪拍打一碗粥。
一碗因放置太久,干涸凝固的粥。
江离离压抑不住内心的厌恶,看着爷爷那浑浊的,却因怒火而熠熠生辉的眼睛,他甚至有种反胃的冲动。
他不是厌恶爷爷,而是厌恶爷爷所代表的父权制度。
不只是厌恶,更是恨——
如果不是父权,过去他就不会活得那么拧巴——
他从小独居在外,无依无靠,半夜被人敲门时会恐惧,被陌生人跟踪时会害怕,被占便宜会愤慨——他有很多负面情绪,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社会规训,要求他不能情绪化,要求他时刻坚强、严禁表达脆弱。
【你是个男人。】
他就是多愁善感,就是敏感脆弱,他的骨架并非五大三粗的彪悍,他的面容不是剑眉星目的硬气——比起传统文化吹捧的“纯爷们”,比起“大男子”的强势好斗,他显得娘里娘气,腻腻歪歪。
【你不是个男人!】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被开除了多少次男籍,也不知道为了保留男籍,花费了多少血汗。
为了够男人,他得承担一切不属于自己的后果、他得拒绝一切属于自己奖励。
为了够男人,他连人都不能做了。
【你是不是个男人?】
——男人到底是个什么脆弱的东西,得由人这般小心翼翼地看守着?
江离离受够了父权的阉割,此时被父权逼迫、辱骂,亦是心头火气。
他想抗击,却也知道爷爷同为父权受害者,只不过比起自己的“觉醒”,爷爷已经被规训成功罢了。
江离离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奈何江爷爷激动得厉害,即使被晚辈压制,他还是奋力挣扎,试图用一巴掌的战绩、证明自己还是老当益壮。
江离离自然不会由着对方打,可同时又怕会伤着老人,他也不敢下重手。
混乱中,那江奶奶不知道是被谁推倒,她惨叫一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上“哎呦”得叫唤着。
纠缠在一起的爷孙俩一看,下意识停下动作。
江爷爷还怔愣着,江离离就反应过来,连忙蹲下身,关心道:“奶奶,奶奶你摔到哪了?疼得厉害不?我找人送你到医院——”
他怕会造成二次伤害,也不敢碰江奶奶。说着便要打电话,找人来帮忙。
那江奶奶表情痛苦,见孙子要打电话,忙道:“不用了,不麻烦了,我躺着缓缓就好了。哎呦,我的腰!”
她一手按在江离离的手机上,制止他打电话。
江离离正要坚持己见,就感觉奶奶捏了捏他的手,显然是在暗示他什么——
在江爷爷看不到的角度里,江奶奶眯起眼,小幅度摇了一下头。
原来起先江奶奶看爷孙两纠缠不清,她也不好上去拉架,便假装被人搡到,用自己的“受伤”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她这种策略,是多年来在江爷爷拳头下“好过”的最优策略。
江爷爷在外生气,回到家,就会把火气撒到她身上。
起先几年里,她还年轻气盛,当在“一家之主”踢打她时,她会大声咒骂。
当在“大丈夫”骑在她身上、一手揪着她的头发、一手扇她脸时,她会用指甲抓挠、用牙齿撕咬——她会躲闪,会反抗。
但男女体能优劣摆在那里,她的反抗不但讨不着好,还会惹得男子更加暴怒,予她更为惨痛的“教训”。
江奶奶被打得头破血流——她惨叫着,哭嚎着、恳求着。
痛哭流涕。
奄奄一息。
濒死的威胁使得江爷爷终于收手,终于“理智回笼”,终于“放她一马”。
江奶奶“讨着好”,此后江爷爷一发火,她就驯顺地挨打,然后痛哭流涕,然后奄奄一息。
——装的。
虽然疼是真的疼,绝望是真的绝望。
但鼻青脸肿,好过头破血流,乃至内伤骨折。
几十年的挨打经历,练就了江奶奶炉火纯青的装病装死技能,什么时候晕倒,什么时候叫唤,哪个地方疼、对应怎样的变扭姿势,不同的伤残程度、匹配多长的恢复时间——这些都是有门道的。
江奶奶挨打的痛苦有四成是真的,六成是假的。
真的那部分真心实意,假的那部分栩栩如生,所以江奶奶痛得十成十,以至于有好几次,都吓得江爷爷以为自己把人给打死了。
有一次江离离回家,江奶奶还没从“奄奄一息”的状态恢复。
当时江离离不知道这是奶奶为适应生存环境、进化出来的技能,便火急火燎带她去医院。江奶奶不能在江爷爷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只好先跟江离离进城看病。
那江爷爷敢把江奶奶往死里打,却不敢承担江奶奶的任何病痛,借口留在家里看门,没陪媳妇和孙子去医院。
江爷爷没来,也逞了江奶奶的愿,她在路上跟孙儿解释了真相。
江离离一听,只觉得可笑又可悲,但面对二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这“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江奶奶自救时帮她一起演戏——
于是乎,江奶奶和江离离,一个老戏骨,一个新影帝,两人联手,把这骗局编制得天衣无缝。
虽然那次江奶奶并没“奄奄一息”,江离离还是带老人家去做了些常规检查,随后就在城里玩了一天。
回家前,江离离还到照相馆伪造了一份病历。
江爷爷也看不懂病历上的专有名词,但他不明觉厉,从此也不敢碰江奶奶,生怕他一次“小打小闹”,就把那重病在身的江奶奶送走了。
现在,江离离见奶奶暗示自己,当即意识到她在装痛,刚刚的那一摔,也是奶奶在自导自演。
得知奶奶并没受伤,江离离登时松了一口气。
他余光见爷爷杵在一边,心想做戏要做全,便装模作样道:“那我先不打电话了,我扶你起来,先坐着缓缓。慢点——”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扶起江奶奶。
因这一通意外,江爷爷也不好再提“入赘”一事了。
眼看江离离对奶奶嘘寒问暖、好一派孝子贤孙的模样,他暗自不屑,认为江离离不但虚伪,还不知好歹——把他这一家之主晾在一边,去关心一个女流之辈,这不是不知好歹、因小失大,是什么?
江爷爷愤愤不平,心想那江离离要是真的孝顺,又怎么敢想入赘之事?他要是真心疼他们老人家,怎么敢让他们绝种无后?!
江爷爷心下气急,面对自己被排斥在外的场面,他不觉尴尬。也没想过要暂且回避,而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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