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那么多,其实归根究底,还是昨晚那一句话:所有人都看好你们,大家都乐见其成,独独你一个在扫兴,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江离离还听出老人的言外之意:牺牲你一个,成全一大家,舍小为大,不好吗?而且这也不算是牺牲——你娶了媳妇,未来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说,还获得一大家的欢声笑语、幸福美满,何乐而不为呢?
江离离知道,他们自觉无法用个人利益说服他,便要用“大局观、全局意识”来压迫他,使他屈服。
如果他不在乎家庭和睦,那么他们必然会上升到社会规范、国家发展,乃至人类进步等宏大叙事上去。
真是抽象,他一个蝼蚁,结个婚,居然与世界发展是好是坏息息相关——不过想来也是,若不将他这种蝼蚁拴好了,他无拘无束四处乱跑,冲撞了达官贵人,对秩序而言是多么糟糕至极。
那江奶奶说完话,又开始切红薯了。
哒哒哒,伴着江爷爷泡脚搓脚的哗哗声,显得那么不和谐。
江离离深吸一口气,强压烦躁,说:
“首先,今天早上我就跟夏荷解释了来龙去脉,她也反应过来那一夜情是个误会;再者,我已经对她表明心意,我不喜欢她,我和她没有可能;最后——我希望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申明,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不需要你们劳心费神。”
——我是一个成年人,有自己的主见和思考,我完全有能力,也完全有必要掌控自己的生活。请你们尊重一个成人的自主意识。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足见本人心意之决绝。
然而即便如此,二老听了,也不过是瞬间的迟疑。
江奶奶“哒哒”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尔后是更为急促响亮的“哒哒”声。
江爷爷“哗哗”的声音停顿了一些,尔后是更为频繁随心的“哗哗”声。
江离离挨个盯了二老几秒钟,他那目光坦荡到甚至有些挑衅,可不知是二老专心于自己的事,还是二老有意忽视,两人并没有回应江离离的注视。
见他们都埋头苦干,江离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话锋一转:
“所以,今天听你们继续聊我和夏荷的婚事时,我还蛮惊讶的,尤其是你们都能把若无其事装得那么完美,爷爷奶奶,夏荷她爸妈——你们长我几十岁,生活经验多,伪装技能比我强,我认,但是夏荷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学生,演技也那么高超,我这专业装模作样的戏子,是真的自愧不如了。”
江奶奶终于不切菜了,她把红薯切完了。
现在她要把红薯放到锅里。
江奶奶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她也不看江离离,只是随口问:“你说这个做什么?”
江离离道:“我是想说,逼婚的事,大家就适可而止,反正没结果,再自欺欺人,只会把大家都搞得下不来台面。爷爷,您做为一家之主,您最有远见,您说,是不是呢?”
一连三个敬称“您”,看似敬意满满,实则却是嘲讽与挑衅。
那江奶奶一听,登时暗叫不好,她怎么也想不到江离离会在这个时候对爷爷开炮。
正想打马虎眼,把爷孙冲突糊弄过去,可江爷爷已经应战了。
只听到“呼啦”一声,江爷爷踢翻了盆,水撒了一地。
他大发雷霆,吼:“你给我跪下来——我看你这小兔崽子,就是在外面待了段时间、学了点洋鬼子的东西,脑子都学坏了!整日反了天、敢说我们老人的坏话!什么逼婚!我告诉你、你跟小夏,这婚,就是想结,你得结,不想结,你也得结!”
时值冬日,地面温度极低,那水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结出一层冰。
可任是天寒地冻,江爷爷怒火中烧,只觉得全身都要热得炸开,他两脚踩在地上,却感觉不到寒意。
江爷爷拿起盆,往地上一砸,砰的几声,盆弹了几下,出现了明显的变形。
——万幸江家左邻右舍无人,要不然这连续两天的半夜争吵,真得引得邻里矛盾不可。到时候江家内忧外患,不知一家之主江爷爷该如何是好了。
江爷爷继续咆哮:“还有你那个前女友,以后在这个家里,我不想听她的任何信息——你要是敢提她半个字,哼!”
许是他脚上湿,也可能是他脚底板沾了灰尘,他怕污染了鞋子,便只是坐在凳子上,对江离离破口大骂。
远远地,又有些黔驴尽穷、别无他法地,宣誓:
“——你要是胆敢提那个女人,我江家就没你这个孙子!”
江爷爷觉得夏远山就是他们江家的仇人,因为要不是夏远山把江离离洗脑、蛊惑,他孙子就不会这样离经叛道!就不会大逆不道!
如果不是夏远山,他孙子就不会有吃软饭、倒插门的下流想法!
如果不是夏远山,他孙子就不会当着夏家夫妻说那种话、令他颜面尽失!
江爷爷恨死夏远山了,他决意要与夏远山誓不共天!对于夏远山的任何相关,他都要赶尽杀绝——至于江离离,他不信江离离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家族传承!
眼看江离离默然不语,江爷爷觉得对方是在给自己甩脸色。
他觉得,但凡江离离没给他跪下来,都是对他权威的蔑视与挑衅!
江奶奶看出江爷爷的想法,她连忙拉扯江离离,恳求道:“离离,听你爷爷的话,快认错。”
她想用动作示意男子应话、跪下来,可后者站得笔挺,任是她如何拉扯都不为所动。
江奶奶有些急了,她怕江离离的固执会引来那一家之主更大的雷霆暴雨。心急之下,也无法维持平常的慈祥与和善。
她恨铁不成钢,气恼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坏呢,你跪下来、认个错又能怎么样?”
起先江离离在和爷爷比拼目光打法,听了奶奶的指责,他才看向奶奶。
江离离眼珠转动,其动作迟滞,表情呆板,似乎有种悲悯天下的压迫感,说话却是斩钉截铁:“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他看着江奶奶,余光里还有江爷爷。
二老同现,地上的水,锅里的饭,墙上的油烟,一切的一切让他恍然大悟:这整件事根本就不是为谁——为他,或是为夏荷——好,不是夏荷拉他一起将错就错的懦弱,不是奶奶对他“听话懂事”的恳求,也不是爷爷对他大逆不道的斥责。
不能把他们当做独立的个体来看,要合起来,用所谓的“全局意识”。
整件事,从当初爷爷奶奶知道他和夏远山分手时的波澜不惊,到现在服从性下跪,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环境的排异反应。
就像油锅进了水会炸锅,他就是水,周围的人、事、物,连空气尘埃都是油。
他在东城独立自主,自私自利,吃软饭,倒插门,活得好好的,可一来到他乡异地,他就是离经叛道、伤风败俗。
他真的离经叛道了吗?
不然,否则他为何能在东城活得游刃有余。
是这个村子保守落后了吗?
不然,有不少村民混迹于潮流前线。
他没错,环境也没错。
错就错在他试图理解、融入这个村子,可他一边试图与环境妥协,一边又保留自己原本的生活姿态——成年人的世界,哪能做到既要又要?
所以,作为强势的那一方,环境,便全方位排斥他,他与村民接触得越多,这个排斥感就越强。
他注定不能成为“当地人”。
不被环境接纳倒在其次,关键是他周围的人会感到痛苦——爷爷奶奶都很痛苦。
看着爷爷的面红耳赤,看着奶奶的恨铁不成钢,江离离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反正没结果,不如赶在事态狼狈前下台,留大家个体面。
于是,江离离挣开奶奶的手,说:“我不跪!”
江爷爷大叫:“反了天了!今天必须有个人跪!你不跪,是不是要我跪给你啊——爷爷跪孙子,全世界也没听过这种事!”
江奶奶眼眶一红,啪嗒掉眼泪,说:“离离啊,你就看在奶奶疼你那么多年的份上,当给奶奶一个面子,别固执了,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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