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炸响时,豆大的雨点正狠狠砸在鸿恩寺的琉璃瓦上,衬得法堂里的怨声格外嘈杂。
雨水从飞檐上甩出,又垂直落下形成珠帘,隔绝周遭的三五成群,姜烬缩在角落蒲团上的身影显得愈发安静,她正盯着梁上雕刻的莲花瓣数得认真,一瓣,两瓣,三瓣……
直到银白游蛇再次劈亮窗棂,才被身边女眷的尖叫拽回四周,她余光扫过玉娘子那一队人时,缓缓眨了眨眼睛。
玉娘子依旧端坐着,幕笠的轻纱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下颌线冷白的精致弧度,仿佛玉佛般半点不问世事。
倒是她身边的春瑛,被雷声吓得猛地蹿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直直扑进旁边一位蓝袍郎君怀里。
“小娘子莫怕,不过是打雷罢了。”蓝袍郎君温声安抚,手掌轻轻拍着春瑛的背,姿态亲昵。
春瑛埋在他肩头,声音发颤:“多谢郎君……春瑛实在怕得紧。”
两人头挨着头低语,看着倒像对情浓的眷侣。
姜烬:这郎君的声音和竹林废塔里那个男人半点不像。
她的目光在法堂里转了圈,没人注意到这二人的亲昵举动,倒是那冰清玉洁的女郎留在自家婢女身上的时间格外的长。
她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崩得发白像要将什么捏碎似的。
“这主仆二人的关系还真是奇怪。”姜烬歪头琢磨着。
正想得入神,殿门“吱呀”被推开,冷风裹着雨打起的土腥味灌进来,瞬间压下所有喧哗。
一队金吾卫鱼贯而入,就算在黑夜中他们的甲胄也是锃光闪亮,甲片相撞的脆响如战鼓,敲得人心里发紧。
为首的年轻郎君身姿如松,眉眼间带着久经沙场的悍烈,正是左金吾卫中郎将明哲。
他目光如鹰隼,扫过殿内众人,最终定格在角落。
姜烬是唯一一个还懒散坐在蒲团上的,活像只有气无力打了蔫儿的猫。
姜烬被他看得莫名,眨了眨眼,又扭头看了看四周挺直的人群。
又没要求所有人都站起来,她又饿了,要省着点力气……
“我是左金吾卫中郎将明哲。”明哲的声音比殿外的雨丝还冷,“奉大理寺裴大人令,依次录口供。”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吁声,却没人敢再多言。金吾卫的气场实在太盛,连方才抱怨最凶的富家郎,此刻也规规矩矩地排起了队。
做口供的地方在法堂外的另一间屋。
终于快轮到姜烬了,她走出法堂,发现自己前面竟然是玉娘子在等候。
狂风将暴雨吹打进檐,湿了走道大半,也吹拂着廊边二人,一人松弛淡然,一人矜持克制,气质截然不同。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春瑛从里面走了出来,见自家娘子就在门口,被吓了一跳,慌张道:“娘,娘子。”
玉娘子打量她一眼,轻嗯了一声,抬步进了房间。
姜烬倚靠在墙边,看着春瑛一脸后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缓神。
姜烬:是录笔录让她这么害怕,还是撞见自家娘子让她惊了一跳?
春瑛缓过神,转眼看见望着自己的姜烬,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带着未散的惊惧强装镇定,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
姜烬:“额,看你被吓了一跳。”
闻言的春瑛更是恼怒不已,觉得这人专程与自己作对,愤愤跺了跺脚:“你、你!”
“管好你的眼睛!”然后狠狠瞪了姜烬几眼,拂袖离开。
姜烬无奈摇摇头,出神地望着不远处庭院中的大树。
树叶被风雨打落一地,断枝残叶在浑浊的积水里打着旋。
很快,玉娘子从房内出来。
透过朦胧纱幔,姜烬和她对视,触之即寒。
玉娘子礼貌点头,侧身行过。
飘飘然,一缕幽冷梅香袭入姜烬鼻中。
让她猛然一怔,浑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这味道恰似水蠹红土与罂稞共同燃烧产生的香味,但这香易散,恐怕难以长时间留存在人身上。
但联想到春瑛的反常与那二人在塔中的对话,让姜烬不得不疑心大起。
二人错开半步时,她突然开口:“娘子身上的香味真好闻,是什么香呢?”
清亮凤眸轻轻落在玉娘子脸上,等待回复,不错过她一丝细微反应。
果然,玉娘子在听见姜烬突然的发话后,右手下意识握紧,片刻后才清淡回复:“是锦鸢阁的雪中春信。”
“唔,这样啊,多谢这位娘子了。”姜烬笑着道,然后转身推门进了房。
虽然她不知道什么锦鸢阁,但作为现代医师,中医与西方医学知识都是必备的。姜烬在学习中医的过程中,凭借兴趣,特地了解过香疗的内容。
雪中春信便是一种经典的传统香方,使用到的香料多达十多种,譬如沉香、白檀、丁香、甘松、藿香、零陵香、香附子等,最终呈现的香味便是雪中热烈盛开的红梅之香。
这位女郎身上的香味分明比她口中的雪中春信多了一股辛烈的辣味,而要想达到这种程度的复合冷香,姜烬不由想到那生长于高原的特殊毒物——罂稞!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来不及深、入思考,姜烬暂时放下疑问。
她一进屋便闻到了夹杂着潮湿的纸墨之香。
明哲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玄色披风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双鱼玉佩。
记录的金吾卫见她进来,公事公办地敲了敲桌面:“姓名?”
“姜烬。”
“何时入寺?为何而来?”
“午时前后,来拜佛。”姜烬答得坦然,心里却在嘀咕:总不能说自己是来寻原身藏的“家当”,结果拿了塔中书还撞见场私会吧?
金吾卫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问完常规问题,抬头看了眼明哲的背影,见他没动静,便准备挥手让她离开。
“等等。”明哲忽然转过身,目光直直锁在姜烬脸上,“你和那个叫春瑛的女郎,有旧怨?”
姜烬一愣:“没有啊。”
“可她看你的眼神,像对你极其不满。”明哲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压迫感扑面而来,“法堂里众人都看见了,她对你敌意极深。”
他的眼睛太亮,仿佛能洞穿人心。
姜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还是道:“……许是我长得像她仇人?大人要不去问问她?”
“我更想问你。”明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你们今日之前,当真没见过?”
姜烬的心猛地一跳。
她想起春瑛在废塔外那娇软的声线,那时自己躲在塔后,连大气都不敢喘,按理说绝不可能被发现。
可明哲的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她的侥幸。
从见面开始春瑛的厌恶,真的只是无端迁怒吗?
“让我想想……”姜烬故意拖长了语调,“或许是我进寺时,不小心踩脏了她的裙角?我当时饿得发昏,记不太清了……”
话音未落,法堂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惊叫,男女的哭喊混着桌椅倒地的脆响,像一锅炸开花的沸水。
偏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金吾卫浑身是雨地冲进来,声音急促:“将军!法堂出事了!有个男郎突然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
明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姜烬也惊得站起,看向门外,暴雨还在倾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这鸿恩寺的秘密彻底淹没。
“控制住所有人!”明哲大步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姜烬一眼,眼神复杂,“女郎最好想清楚,此刻隐瞒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让你成为下一个嫌疑人。”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偏殿里只剩下姜烬和记录的金吾卫,以及窗外越来越响的雷声。
姜烬的心跳得极快,咚咚咚,快速有力,仿佛在敲打她的灵魂。
又死人了。
这一次,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难道真的和废塔里那对男女有关?
她正想得入神,耳边忽然传进一道温润的男声:“姜施主,你没事吧?”
“藏玉师父……”
姜烬回过神来,看见了藏玉关切的目光:“法堂里怎么回事?”
“金吾卫正在处理,施主莫慌。”藏玉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温柔,“方才见你神色不对,可是想起了什么?”
姜烬看向记录的金吾卫,深吸一口气:“大人,我想起一些事,或许和孙二郎的死有关。”
金吾卫眼睛一亮,连忙提笔:“你说。”
“今日午后,我在竹林的废塔里,撞见一男一女……”姜烬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偏殿里,“他们说的话很奇怪,还提到了香……”
等她说完,那拿着记录册的金吾卫很快一脸兴奋地出去,留她一人呆在房内。
雨还在下,法堂方向的喧嚷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金吾卫整齐的脚步声。
法堂里,大理寺、金吾卫和鸿恩寺和尚齐聚一处。
先前挤挤挨挨的香客已被分批隔进偏房,只剩墨色地砖上那道蓝影,在穿堂风卷动的烛火照映下泛着死寂的光。
藏玉立在一旁,合掌低声道:“自发现这位施主异状,除金吾卫急救时的必要触碰,再无人近前。他身上物件与倒地位置,都还保持原样。”
裴凛颔首,目光落向地上的男郎。
那人嘴还僵张着,白色秽物从唇角淌到衣襟,在锦缎上洇出一片污浊。
恰在此时,唐誉带着小徒弟疏影急走而入。
老仵作肩上的蓑衣还滴着水,进门便叹了口气,蹲身时骨节发出轻响。
疏影已麻利地摆开验尸的木盘,里头银针、镊子泛着冷光。
“看这形态,是急症突发。”唐誉指尖叩了叩死者下颌,借着疏影递来的烛台凑近,用镊刀迫使僵硬的牙关松开些,指腹轻刮过口腔内壁,细致检查。
“身上没见明显外伤。”
他又翻了翻死者眼睑,那双眼珠凸着,眼白上布满细密的红丝。
“秽物堵了气管,面色涨红,是窒息的模样。”指尖滑过死者脖颈,“衣领整齐,没有抓挠痕迹,也无勒痕。”
疏影握着笔,在爰书册上沙沙记录。
简单检视完,唐誉直起身,对裴凛道:“初步看是窒息而亡,具体还得等剖检。”
裴凛点头:“有劳唐叔,还请尽快。”
唐誉抹了把额上的汗珠,苦笑一声:“偏房那具,也正等着呢。”
“大理寺正在募人,”裴凛声音沉缓,“回头定给您寻个得力帮手。”
“那老夫先谢过大人了。”唐誉望着地上的尸首,语气里带了点无奈,“只是这验尸的活计,寻常人避之不及。不然,偌大个大理寺,也不会至今只有老夫一个仵作。”
“总会有肯做的人。”说完他看向窗外,雨还在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只等待伸冤的手在叩门。
“大人,有发现!”
裴凛抬眼看向快步走来的明哲,眉峰微挑,眼中闪现锐利的审视之光:“说。”
明哲将记录册奉上,声音压得很低:“有位姜姓女郎供述,今早在寺中撞见一对私会的男女。她没看清样貌,但认出法堂里春瑛的声音,与那女子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关键的是,她断言那死去的孙二郎,很可能就是那男人。”
满堂瞬间静得能听见雨声。
石文越忍不住咋舌:“没见样貌就敢猜?这也太大胆了。”
裴凛思忖半晌后道:“带我去见她。”又对石文越道,“看好春瑛,别出岔子。”
“其他香客的看护,戚嵘你带队与金吾卫的兄弟共同负责。”
“是!”
……
询问室里,姜烬还坐在那张木椅上,只是对面的人换了阵仗。
裴凛居中而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忽然觉得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的供述笔录,我看过了。”裴凛开门见山,“几个问题,如实回答。”
“不敢隐瞒。”姜烬坐姿端正,完全看不出内心的紧张。
“为何午时才来寺里?”果然,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
姜烬干笑两声:“嘿嘿,这个……说出来怕大人笑话。其实是上午去大理寺递了应征申请,耽误了时辰。”
她偷偷抬眼,补充道,“大人,明天的面试……能不能别因为我今天搅进案子里就扣分啊?”
裴凛:“……”
石文越:“……”
满室皆是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面试?
“明日考试改期了。”裴凛揉了揉眉心,“说正事,你来寺里究竟找什么?”
“好嘞~”
众人:这么欢快的吗……
然后便见姜烬正襟危坐,语气凝重:“我来找一样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
随着记忆片段的闪现,姜烬发现原主的“家当”里似乎不仅仅是有几个碎银那么简单,那里面还有一本被仔细包裹的书册,那里面又藏着什么秘密……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她说出什么惊天秘闻。
“就是我藏在这儿的钱袋。”姜烬叹了口气,“原是流浪时攒的家当,就藏在鸿恩寺某个角落,今天想来取,却死活找不着了。就在找钱的时候,我撞见了那对男女。”
石文越差点把笔掉在地上:“谁会把钱藏寺庙里?埋自家院子里不好吗?”
姜烬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大人,前提是得有院子啊。”
她转向慧圆和尚,诚恳道,“之前在寺里蹭过不少斋饭,晚上就睡在廊下,这可比睡大街上安稳多了。多谢师父们收留。”
慧圆合十叹息。
一旁的藏玉闻言捻佛珠的指尖轻轻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姜烬,似乎想在她的脸上看出过去的痕迹。
明哲则在听见姜烬的话后罕见地垂下了眼眸,长睫投下一片阴影,模糊了眼中的复杂。
裴凛也忽然想起了什么,难怪看着眼熟,这分明就是昨晚他救下并丢了几枚铜钱的小乞丐!
他的目光深深,仔细看着眼前称得上是清丽出尘的女郎,不过一、夜,竟脱胎换骨般变了模样,这人怕是不一般……
“说说你为何断言死者是那男人。”裴凛把话题拉回来。
“只是推测啊。”姜烬先叠了层甲,才缓缓道,“我在法堂一直观察春瑛,她已经与四位郎君有了眉来眼去。要么是不小心碰了手,要么是受惊时扑进怀里,这样的小举动多得反常。”
“若是塔里那男人也在法堂,她敢这么放肆?”她反问,“所以我猜,那男人不在这儿。”
“而从那二人离开到寺庙被封的时间来推算,他们必然没出去。”姜烬指尖轻点椅臂,“法堂里没他,那他在哪儿?”
藏玉忽然开口,语气依旧温和:“万一……他们本就各玩各的呢?”
姜烬看向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这和尚看着清心寡欲,懂得还挺多?怕不是个闷、骚且有故事的男同学?
她清了清嗓子:“师父说的是,所以我强调是推测。”
裴凛却追问:“你还有别的猜测?”
姜烬一愣:这人怎么跟有读心术似的?
“但说无妨。”裴凛语气平淡,“你的推测能给我们方向,对错不怪你。”
“那我就直说了。”姜烬深吸一口气,“春瑛挑衅我,恐怕是故意的。她认出我了。”
满堂哗然:这又从何而出?
“她故意惹我不快,就是想让我在你们面前说她坏话,说她私会男人的事。”姜烬语速加快,思路愈发清晰,之前没厘清的地方也变得清晰起来,“你们一旦审问她,她就能顺理成章地确认死者身份,陈述自己的主张。”
石文越皱眉:“这不就是被当成嫌疑犯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姜烬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她在害怕,她想让你们把她当成重点嫌疑人看管起来。”
“被官府盯着,总比被暗处的凶手盯上安全。”
石文越闻言,一改漫不经心的眼神为深思,这女郎说的恐怕有几分可信之处,只因他确实曾在偏房瞥见春瑛往金吾卫身边凑,当时只以为这女郎举止不拘一格,如今细想,她确实有寻找安全庇护的意思。
裴凛却是瞬间明白了,猛地站起身,“她知道凶手可能是谁,她在防着下一个遇害!”
“快去看春瑛!”他的声音带着厉色。
话音甫落,数道惊雷炸响在头顶!
“大人!”一个士兵撞门而入,脸色惨白,声音急促:“春瑛……春瑛死了!”
什么?!
闻言众人皆是大惊。
明哲更是一拳砸在墙上,墙体震得隐隐作响:“查!在金吾卫眼皮子底下连杀三人,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揪出来!”
更多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悄悄看向那已经脸色苍白的姜烬,这恐怕真的让她猜中了,凶手很可能是提前对春瑛下手了,但如今春瑛这条线索却断了……
裴凛脸色铁青,对石文越道:“去叫唐叔。”又转身看向姜烬,眼神中带着凝重与审视:“你也来。”
姜烬愣住:“我?”她这个潜在嫌犯也能进案发现场?
裴凛没回头,只丢下一句:“你的眼睛,或许比我们管用。”
暴雨还在狂泻,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
姜烬跟着众人走进雨幕,丝丝冰雨打在脸上,却比不上心里的惊寒,再次回想春瑛的几次神情,那里面分明不仅仅是害怕,隐藏更深的是对濒死的绝对恐惧。
她忽然觉得这场雨,怕是要洗刷出更多见不得人的秘密。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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