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眼前满匣子的宣纸愣了好一会儿，而后回过神来，取出查看。
每张宣纸右下角都用小字标了日子，越往下日子越靠前。
看到这，我不禁扬起嘴角，自己虽忘事，但好在不忘谨慎，若因磕碰乱了顺序，拼凑出的故事怕是会截然不同。
循着小字标注的日子，我将纸张一一铺开。
最初几张，尽是絮叨心事。
“作了副竹屋图，睹屋思往昔，却没思出任何头绪。我终是寻求小桃帮助——要不要趁婚书未定，找李睦问个明白。她停下手中研墨的动作，一脸惊诧地望向我，正欲开口，窗外喧嚣传来——我这才得知，李睦与相宜昨日已定下婚书，宫里如火如荼在筹备。小桃疑惑地问我，怎地昨日知晓时还难过得死去活来，今日便忘得彻底。我糊弄说大抵是没睡好，忘了事…想起去年上元节，在宫外赏花灯时听过一个灯谜背后的故事，柳秀才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痛不欲生，一夜白头后竟疯了，彻彻底底忘了对方。莫非我也是，实在痛苦，以致掩耳盗铃、选择遗忘？”
“尚衣坊为李睦量体裁衣，给我也送了匹流光纱。嬷嬷夸我长得好看，举着布料比划一二便如谪仙下凡，若做成衣裳穿上，不敢想将是何等风姿。这种话，自小耳朵都听出茧了，不足挂齿。但这北朝特产的流光纱，我的确甚是喜欢，回南夏时定要扛几车回去。说起来，北朝着实奇怪，礼教真是深深刻进骨子里了。太子成个婚，还特意来给小姑子做新衣裳的。”
“晚间作昙花图，李睦恰巧路过，应是刚赴宴归来，周身还带点酒气。他问我怎么半夜不睡在此秉烛作画，想到他全然忘记与我在竹屋的约定，来北朝月余竟忍得住半句不提，我有些气恼，没好气地回他，昙花都是夜里开的。原以为他听了我气恼的话也会气恼，没成想竟就地坐下，看我作画许久。幼年学画时，太傅夸我天赋异禀，天下唯那画痴的北朝太子可一较高下。今日看，此言不虚，他是真爱画，爱到，连酒后也想切磋切磋。”
“气死啦气死啦！明明是李睦非要看画，怎么相宜话里话外像我缠着他学画似的。小桃说宫中也已传遍，呜呜呜，这下真从痴情被负的伤心人变成死缠烂打的心机女了。”
往后几张，则开始自我怀疑。
“小桃说我爱慕李睦，我却不记得他是谁。”
“今日李睦弟弟问了个大家都好奇的问题，李睦答，全因在南夏遇刺落水时相宜救他性命，故而相识相知。答完还幽幽望向我，那眼神仿佛在讽刺我一厢情愿，同他情深缘浅。什么仇什么怨，我都忘光了，还得经受这般嘲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最要反悔的，便是当初跟来北朝。他们不是逢场作戏，不只为两国结亲，我与他此前…我与他？此前？为何提笔会下意识写至此？小桃说我与他仅当初在花园惊鸿一瞥，一面之缘罢了。”
“我究竟为何跟来北朝瞎掺和？总觉不是自身做派，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如今天下尽知李睦报恩佳话，身为公主，我是不是该早些回去守护南夏子民了？”
看到尾声，画风突变，字字句句皆是谋算。
“近来忘性甚大，小桃说我因爱慕李睦来北朝，但听起来人家与相宜好得很，哪容旁人不自量力搅和进去。更何况，本公主岂能困于情情爱爱？方才已吩咐小桃筹备私逃，未免耽搁生事，今夜见过相宜便出发。”
“余十日——昨日醒来，竟忘却自己是谁，携小桃出逃被捉，闻秘事。其一，我才是救李睦之人；其二，相宜推我入水，致我险些丧命，日后务必警惕；其三，身上已中相宜下的情蛊，不与太子成婚会死。”
不与太子成婚会死？
不与太子成婚会死…
我握着纸张的手不禁颤抖。
今晨刚醒来，守在床边的小桃便笃定我失忆，急冲冲地给我上课，而后说我前日嘱咐她，提醒我务必第一时间开匣子。我还嗔笑道小桃小题大做，什么不得了的匣子竟须如此着急。
此时方恍然大悟。
匣子里的信息，果真拳拳打得我心口闷疼。
不及细想，接着看另一张，亦是最后一张。
仅有寥寥数笔，却赫然写着：“余九日——情蛊解法已探来：灭母蛊，子蛊自亡。”
亡字终端渗着一团早已干涸的墨花。看得出提笔之人停滞了许久。
当时的我，在想什么呢？等死，还是杀李睦？亦或竭力改变结局？
我想，当时的我和当下的我一样，首选必是——
人定胜天。
盯着纸上漾开的墨团，我想起小桃老师的时事课：“…这几日恰逢太子出宫办事，听闻正是今日回宫…”
言下之意是，纵然我前两日已知情，目前仍毫无进展。
眼下已进入新一轮失忆，太子大婚之日亦越来越近…刻不容缓…
行动！为了这条小命，豁出去了！
话本子里，情起，无非两种：一见钟情，或日久生情。
李睦见我这么多次，都未心动，看来对本公主的皮囊不太感冒。只能走后者的路子，多去他面前溜达溜达，刷刷存在感。
呃不过…有个大问题…
去哪找他？
看这纸上的记录，不是他来找我，便是碰巧偶遇。愚钝如我，在这北朝皇宫待了近两月，竟连如何寻太子也不知。
书房？不行。指不定给我安个窃取机密的帽子。
议事殿？也不行。官来将往，不便行事。
寝殿？更不行。流言蜚蜚，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
哪都进不去，可怎么实施鸿图大计…我很惆怅。
有了！
既然此前已有流言，今日便坐实这流言，演一出才子佳人惺惺相惜、相逢恨晚的情意绵绵戏。
必经之路上堵他！
御花园里，不知道什么树下。
小桃正替我摆放画具，我抱着几卷空白的画布站在一旁，打量周遭，思忖着等会见到李睦如何开口，让他教我作画。
唉，话本里的妃嫔争宠也不过如此。
想我堂堂南夏公主，有朝一日竟混到如此地步，真是令人唏嘘。
我这人，一作画便忘了时辰，全然忘了见李睦之事。
正聚精会神地思索，下一笔用侧锋还是逆锋，身后忽而被男子气息包围，那人取笔蘸墨，在我的画上逆锋下笔。
“逆锋更佳。”他语调低沉，我却听出了他挥就大作后言语间藏不住的得意。
可恶！从未有人敢动我的画！
即便跟着太傅学画时，那位以严苛著称的老学士，都只用朱砂圈点我画的歪竹，从不提笔添改。
我有些气恼地转身，倒要看看，究竟何人如此大胆！
先看见的，是两缕须发，被风撩得扬起，正巧扫过我的下巴。视线往上移，是张生得极好的脸，剑眉下压着双含笑的凤眼，青色锦袍的立领衬得脖颈修长。
这人长得倒是风姿绰约，锦衣在身，更是气度不凡。
他见我转身，也扭过头来，定定地看我。他的眼睛，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这样想着，便也不自觉问出了口。话音未落我就恨不得咬断舌根，这句话，像极了话本里老套的搭讪方式。
对方闻言轻笑，故作伤心：“公主真是薄情，落水醒来竟不记得救命恩人了。”
原来是那个二皇子，李睦的弟弟。
这样想来，他算这北朝皇宫里第二待我好的人了。问了我好奇的问题，救了我的命，还替我打抱不平。若我此番能顺利恢复记忆活下去，回到南夏，定要大摆宴席，好好答谢他。
思及此，方才被改画的气也消了大半。
罢了，功过相抵，再者，本就决定用逆锋，他这一笔下得不失精妙，的确画龙点睛。
只是不曾想，北朝二皇子竟也有如此深的作画造诣。
高手啊！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有空拜读下他的画作。
在本就空空的脑袋里搜了一圈，寻遍记忆也没找到关于他名字的信息。
既然是二皇子，又是第二好的人，与二这么有缘，就叫他老二好了。
正准备开口同老二辩解，不让他看出失忆的破绽，李睦的声音入耳：“公主与皇弟在树下做什么呢？”
轰——我瞬间宕机。
这个李睦，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花前树下，男女携手作画，情到浓时，对视诉衷肠…怎么看都是话本里私定终身的标准戏码。
若李睦以为我同他弟弟情投意合，指不定顺水推舟，让他父皇给我们来个集体大婚…
这可如何是好？
解释？
一来，我与他非亲非故，同他解释甚是奇怪，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二来，若解释，该解释些什么？我与你弟弟无染，喜欢的是你？请你与我成婚？
想到这，我汗毛不禁立起来，这话太狗腿了，完全说不出口。
不解释？
一旦李睦对我们的关系有了刻板印象，怕是无法再与之更进一步，八日后，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完犊子了。
这下真是——
“天定胜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